2021年年底,全台解封五個月後,我終於踏入了電影院。距離上一回看電影,前後暌違近兩年。按指揮中心規定,入境隔離檢疫需滿十四日,隔離期滿,再進行自主健康管理七日。自從COVID-19爆發以來,隔離檢疫規定數次因職業別、全球疫情、疫苗接種和防疫旅館住宿量能而作出滾動式修正,進而產生各種組合:14+7、7+7+7、10+4+7……但原則基本上不變。
我沒有出境,按理,是自由人。不過臨床工作毫無疑問屬於高風險,為求謹慎,儘量不去人多不通風場所。幾次朋友約我進場看電影都婉言推了,朋友聽說原因後笑著點評一句,這是自肅(Jishuku)嘛。
少了音樂與電影,起初幾周不能適應,過一陣子以後發覺沒事,還有Netflix,還有Facebook。人間處處有戲。
隔離記錄實際上並非一刀不剪
我的新樂趣之一,說來有點羞於啟齒,是旁觀他人之隔離。大疫時期,一般觀光旅遊幾乎停擺,此刻不得不冒著風險出入國境的旅客,應該都是為了非常重要的事吧。隔離檢疫距離普通人日常遙遠,網友講解於是分外詳實,文字說明搭配照片只是基本,講究一點,再加上一小段(經過剪輯的)影片──通常以入境檢疫開場,抵達下榻旅館後不免俗要開箱一下旅館設施和服務,三餐是重中之重,既能振奮心情,同時也是隔離期間少數能夠自己作主的事。身在防疫旅館,胃總能透透氣吧。順應需求,防疫旅館紛紛主打餐點,一日三餐,從小吃、米其林到星級飯店餐盒全包,儼然成為另類軍備競賽。
起初我不無畫餅充飢之意,然而,後來也竟慢慢看出一點興致來。比如說,旅館格局內裝落差不大,重點其實在有無對外窗,一關十四日,開扇窗,日子能好過得多。又比如說,當隔離幾乎成為旅程中不可免的一部分,隔離者多半會預先準備,整件事遂迅速由紀實往展演方向傾斜。
一旦意識到觀者的存在,勢必得作出選擇:什麼可以公諸人前,什麼是隱私。隔離紀錄乍看之下彷彿流水帳,實際上並非一刀不剪,剪哪裡,剪掉多少,取決於當事人如何理解人與瘟疫之間的攻防:太寫實難免肅殺黯淡,過度美化為養豬式假期,又恐怕失真。觀者也會很快察覺到鏡頭以外的部分是不可說的,那會是什麼呢?要嘛屬於個人隱私,要嘛非常無聊。一個不足二十坪的房間能有的娛樂屈指可數,補眠、健身、追趕閱讀/工作進度,無聊是必然。只是,我們都知道,那貧乏沉悶不值一提的,才真正構成隔離者的一日。
這裡面有一種接近創造慾的東西
長日漫漫,但大把大把的時間並非毫無波瀾地滑過。最初幾日的新鮮感過去以後,接下來便是馬拉松般的持久賽,吃飯洗漱睡覺,工作耍廢休息,今天的行程抄襲昨天的行程,而重複往往未必使人幸福。據說富有經驗的馬拉松跑者會按體能和目標進行配速,隔離的終點線非常明確,只是,前進的感覺則極其模糊。時針繞了一圈又一圈,每多繞一圈,時間就貶值一點點。時間感及伴隨而來的情緒不易捕捉,外顯於行為卻能看出少許端倪,我發現許多人會花大把時間研究外送平台上的餐點,或一連數日在相同時刻、以同樣角度拍攝窗景,對比天色細微的差異。除了滿足隔離者與人連結的需求,或填補觀者窺探慾望,在此,隔離紀錄產生了嶄新而切身的意義──它能證明時間確實繼續在走。
我想,這裡面有一種接近創造慾的東西。
只是,旁觀他人之隔離終究與旁觀他人之痛苦有所不同,痛苦從不輕易感染,但瘟疫不然。旁觀者有一日也可能遭遇隔離,於是,無形中隔離紀錄也帶來某種含蓄的教育意義。
它果然很快派上用場。
2021年五月,全台升三級警戒。備戰一年餘,可見的物資尚能勉強支撐一陣,不可見的物資,例如空間或人力,則立刻面臨短缺。醫院重新盤整了人力物力,非常時期業務縮減,清空的幾層病房便暫時充作醫療人員隔離區,病房內沒有液晶電視沒有高級寢具組沒有山景海景市景,唯一優點,假若突發急症,能立即獲得救治。
我要帶哪些書打發這十四天?
幾日後,我接獲通知,我接觸了確診者。等待緊急採檢時我一面回想過去幾天去過哪裡,於我,寫疫調報告難的不是誠實,而是回想不能。PCR需要幾個鐘頭才會出爐,接下來感染管制部門會判定我是否應當移送隔離,我回到宿舍,洗衣,丟垃圾,清空冰箱裡的生鮮,像一個即將出遠門的人。雖然我哪裡也沒有去,自始至終,我不過只是從醫院裡的某棟建築移至另一棟。拜旁觀他人隔離所賜,速速在半個鐘頭內收妥兩周份隔離行李,我拉著一咖集眾人智慧心血的行李箱,然後,問題來了:我要帶哪些書打發這十四天?
這個問題近於荒島書單──某個層面上它也的確是荒島書單沒錯,隔離使人變為荒島。我站在書架前,隔離與文學,何其迥異的兩個世界在此交會。
黑死病催生許多以它為主題的文學作品
隔離檢疫(quarantine)一詞,源於義大利語,意為「四十日」,是黑死病席捲中世紀歐洲時政府推行的隔離政策。瘟疫的歷史有多長,隔離的歷史幾乎也就有多長。黑死病造成大規模死亡,同時催生了許多以它為主題的文學作品:薄伽丘《十日談》、卡繆《瘟疫》、狄福《大疫年紀事》……嚴肅文學之外,德國民間故事《彩衣吹笛人》隱約也籠罩在黑死病的陰影中,民間故事多由常民不斷口傳增補而來,作者不限於一時一地一人,黑死病肆虐之廣,亦可間接推得而知。黑死病的幽靈徘徊在歐洲上空達數百年之久,它不獨在文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十六世紀尼德蘭畫家老彼得□布呂赫爾(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死亡的勝利〉(The Triumph of Death)以全景視角俯瞰,畫面上骷髏列隊而行,遠景散布著硝煙與絞刑架,人們被驅趕至近景處,倉皇踉蹌,宛若待宰牛羊。這幅末日景象所蘊含的道德寓意固然深遠,單純視為倖存者的證詞,也能感受其悲慘。
接著,黑死病交棒給霍亂,十九世紀霍亂大流行,倫敦政府不得不積極整治排水系統,這是公共衛生介入現代城市規畫的開端。英國小說家(同時也曾當過醫師)毛姆《面紗》借霍亂推動小說,想來並非偶然。至於其他病程不那麼兇猛卻同樣險惡的瘟疫,亦有許多人為其著書作傳,我記得我讀□井基次郎《檸檬》時,對於書中那麼多描述肺結核的篇幅感到驚訝,□井基次郎出生於1901年的大阪,距今不過一百二十年,而同時代的台灣作家鍾理和,也同樣飽受肺結核纏身之苦。
文學將使兩個世界有了重新縫合的可能
無論在現實或文學中,隔離始終是防堵瘟疫的重要手段,但文學中的隔離卻未必都源於瘟疫。甚至,可以說因為瘟疫之故而被隔離,是眾多隔離之中最無聊的一種。我相當鍾愛烏韋.提姆《咖哩香腸的誕生》,小說講了一個逃兵被婦人帶走,兩人躲在公寓頂樓房間靜靜等待戰爭過去的故事;至於《安妮日記》,則記錄猶太少女安妮和家人為了躲避納粹迫害,被迫藏身密室,那永無終點的隔離使人感覺透不過氣,卻也帶來奇異的安全感。
隔離終有期,一旦無限拉長,它的保護就幾乎與刑罰無異。
人與人之間,任何差異推至極端都可能導向隔離。隔離使人分裂為兩個世界。面對分裂,文學的實用性非常微弱,但文學的在場,小則為史料,往大了說,文學將使兩個世界有了重新縫合的可能。也正是這身陷隔離的一刻,人們意外擁有大量時間可供反芻與思辨,而文學,又往往比其他輕薄短小的娛樂更耐得住咀嚼。
這時手機震動,我低頭檢查,採檢報告揭曉了,是陰性。我鬆了一口氣,畢竟,疾病在文學中只是家常便飯,健康無恙才是稀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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