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一歲多的小孫女一口小白牙如雨後春筍,像是新生命的破土而出,充滿生機,而我尚未走到七老八十,說好不相離棄的牙老大卻一心想功成身退。剛做好四顆相連假牙,啟用沒多久就宣告崩壞,X光一照之下無所遁形,又是牙橋兩端牙根斷裂在裡頭,簡直欲哭無淚。自知先天不良,看似堅硬的牙居然比心還脆弱,所以一向安於吃軟飯,對有嚼勁的食物總是敬謝不敏,誰知仍難逃「倫敦大橋倒下來」的命運。
牙醫也對我深表同情,他相信我很用心在保健牙齒,但隨著年齡增長骨質會疏鬆,連吃麵包都有可能讓牙齒崩裂,他這麼說,要我別將責任都推卸給勞苦功高的牙老大。
我當然心知肚明。年輕時曾漏接同事丟來的一顆芭樂,芭樂與我臉頰輕輕擦身而過,牙齒便應聲倒地,同事被驚嚇到目瞪口呆,頻問妳的牙怎麼如此不堪一擊?往後那位同事要分享食物,再不敢以投手之姿丟直球,哪怕只是一塊麵包,都是直接放入我掌心。
以前老媽常說「生一個小孩,掉一顆牙」,她連生五千金加上老六夭折,便無可避免的「歸組害了了」,而我只生兩個,卻比老媽有過之而無不及,全身上下最值錢都藏在口腔裡。與我同住十六年的婆婆曾有諸多疑惑,「妳為什麼常看牙?」、「為什麼會蛀牙?」婆婆活到八十八沒蛀過牙,都是老了牙齒自然掉落,外子也不勤於刷牙,這樣怠慢的結果也只有一顆小小蛀牙作亂;我一日三餐刷牙漱口不鬆懈,睡前還用牙間刷仔細清理牙縫食物殘渣,如此盡心盡力,仍不敵夫家先天優良基因。和牙醫從年輕到老一直維持著「藕斷絲連」的關係,無事不登三寶殿,偏偏經常有事,一躺上診療床,就有一種置身刑場慷慨赴義的恐懼感,連牙醫那張好朋友的臉也變得面目可憎。
牙壞了,以假牙取而代之,一定比原先的更美觀堅固耐用,然而我攬鏡自照,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小虎牙不見了,我還是我嗎?跟牙醫表明往後再做假牙,請完全複製原貌,他一臉錯愕,當然要趁進廠維修時「扶正」,改造得更美輪美奐,哪有人想恢復之前的不整齊?
或許我不該固執己見,牙醫也是一番好意才自作主張。想到唐代杜甫也曾為掉牙而苦惱不已,未老先衰的韓愈甚至寫下五言古詩〈落齒〉:「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從恐懼死亡到樂天知命,還不忘幽自己一默。南宋陸游為文〈齒落〉,他雖高壽,但要命的齒疾幾乎折騰了他後半生,因齒痛而留下詩千行。詩人牙掉多了,就什麼都看開了,也許我該效法之,將老掉牙視為稀鬆平常,與新成品相看兩不厭,一切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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