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潘朵拉╱詩,李淑、趙曉惠╱譯《和平正跨坐在我們的肩上》(國立中山大學人文研究中心出版)
近代英文文學裡頭將大象與緬甸牽連在一起的,是《一九八四》與《動物農莊》的作者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他在英國殖民緬甸時期在緬甸當差,後來寫了《緬甸歲月》(Burmese Days),以及隨筆〈射象記〉("Shooting an Elephant"),那是英文散文著名篇什,寫一個射殺大象的事件。歐威爾寫殖民者目光下的被殖民者,也寫被殖民者眼光中的殖民者。而那頭稻田邊的大象,就在雙重目光交集下漸漸痛苦地死去。〈射象記〉在一九三六年發表,一九四八年,緬甸獨立。但是在超過七十年的歲月,在大象死去的緬甸,民主的白象猶在虛無縹緲的群山雲朵之間,軍政團走馬燈般上台下台,內戰頻仍,種族衝突,政局混亂,社會動盪。經濟不振。而在世人印象中,「緬甸文學」是模糊的陰影,或看不見的存在;不管是英文還是中文翻譯,緬甸文學譯本也不是那麼多。
因此,罕麗姝、廖珮杏、李淑、趙曉惠等譯者可以說居功至偉。罕麗姝除了跟廖珮杏合譯佩特.洛姆(Petr Lom)、柯琳.馮.艾禾拉特(Corinne von Egeraat)、欽昂埃(Khin Aung Aye)合編的《緬甸詩人的故事書》(Burma Storybook,遠流,2018)之外,也譯了努努伊.茵瓦(Nu Nu Yi [Innwa])的小說集《神婆的歡喜生活》(時報文化,2021)。李淑、趙曉惠則翻譯女詩人潘朵拉(Pandora)的詩集《和平正跨坐在我們的肩上》,漸漸累積台灣的當代緬甸文學文庫。
潘朵拉選擇當一個抗議詩人
但是讀《和平正跨坐在我們的肩上》,閱讀潘朵拉的詩,並不是愉快的經驗,詩的外延世界也並不那麼和平。在緬甸,戰爭、政變、軍事行動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和平跨坐在人民的肩上,目光望向遙遠的遠方,眼前雷聲轟隆作響,日常的蟬鳴已成為記憶。雷響是社會,蟬鳴是詩;這當然是寓喻文學的歷史脈絡的修辭譬喻。詩與政治關係密切,政治是眾人的事,詩人當然可以選擇歌詠自家花園中的花鳥草木,彰顯詩教的溫柔敦厚,把政治趕到議會或街頭。然而詩人也是眾人的一分子,當國事多難,得來不易的民主變成被坦克車輾扁的玫瑰,當憤怒的黎民湧上街頭,當子彈穿過苗堆堆凱(Mya Twettwet Khaing)們或鄧家希 (Ma Kyal Sin)們的身體,這時,詩人盈耳的已非魚鷹關關之聲了。雷響聲中如果還有蟬鳴鳥叫,那是憤怒、沮喪、哀傷、苦澀、無奈之音,而非琴瑟和鳴之樂。這時,潘朵拉選擇當一個抗議詩人,以她的抵抗之詩,在大象死去的緬甸,帶給讀者希望:
彩色的花朵們使盡全力的抬起頭來了。
一眼望去那陽光下
凋零的一枚花苞背後
在苦澀的荊棘叢中
是正在受粉的花海。
(〈苗堆堆凱〉)
因此,對於潘朵拉,我們並不需要問她,詩是什麼──或不是什麼。
潘朵拉的詩,是一件「搞不定的衣服」
潘朵拉的詩,首先,是一件「搞不定的衣服」。這件衣服「在冬季時 □用來防抗/銳利的狐狸尖叫聲及苦澀寒露的威脅」,彷彿是向世界抗議的道具。她讓詩回到寓言的功能,彷彿把詩放回萬獸園,去抵抗裡頭的狐狸、鱷魚以及豺狼虎豹。衣服已不是日常的衣服,因為寫詩的日常不再。(另一位緬甸詩人昂稱也寫衣服:「穿上衣服/脫下衣服/然後,再穿上衣服/改變挺多的哈」〔罕麗姝、廖珮杏譯〕。)詩人寫了二十多年的詩,不停的用詩來質問公理與正義何在,用詩來抵抗不公不正,表達憤怒、沮喪、哀傷與無奈。驀然回首,「當了二十年詩人以後」,終於瞭解「你寫的每一段詩/都狠狠地打在你的臉上」。詩使人痛,因為現實早已充滿暴力苦難,使詩人痛苦不堪。「國家不幸詩家幸」,就像緬甸現代詩庫的譬喻因官方審查而更形豐富,但那種「幸」不要也罷。幸而緬甸人民沒有因政治環境惡劣而冷漠屈服,這個時代的緬甸詩人也沒有因無奈與官檢而失去文學的熱情,儘管「就在你致力於改變這個制度的同時/這個時代已經在許許多多方面改變了你」(〈當了二十年的詩人以後〉)。
詩人也須是神槍手
其次,對潘朵拉而言,詩是骨頭,但不是橋下水影的骨頭。作為詩的骨頭,要硬,要有「風骨」,才能批評政府、諷刺時政、批判社會。(無獨有偶,高高德[Ko Ko Thett]就編有《萬骨啼:當代緬甸十五詩人新詩集》[Bones Will Crow: 15 Contemporary Burmese Poets])。因此,即使「在沒有子彈之地」,詩人也須是神槍手,「不要眨眼,不要打瞌睡/不要錯過最佳時機」,要精準、敏慧地射中時弊要害。緬甸詩人深諳語言、譬喻、象徵、辯證之道,新千禧年之後,後現代詩與「言=吾=言詩」(L=A=N=G=U=A=G=E poetry)在緬甸找到亞洲的迴聲,提供了詩人許多很有創意的反諷語義,許多修辭布置,乃有潘朵拉的詩句:
又或者以射擊蝸牛的發射器為標題,寫下一首詩的話,是不是該感謝大總統呢?無論如何,我把大總統扯進了夢裡,是濫用他?又或者是濫用了人口走私? 或許不論是蝸牛、還是發射器,都被濫用了?或許 詞彙、詩歌被濫用了?在射擊蝸牛的發射器的射擊之下,我 漂浮著,又驚又奇。(〈射擊蝸牛的發射器〉)
當然,詩是蝸牛,詩是棗子,詩是蛇,詩什麼都是,詩什麼都不是。
這個時代的詩也是黑咖啡
潘朵拉曾經留學新加坡近十年(2001-2010),也到過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坊交流,多番離境返鄉,體驗了離散與歸返的今昔對比以及時代變遷。然而在家國故土,大象已經死去。時間早已不是一九三六年,或一九四八年,雙重目光的投射者不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而是軍政府與人民。但是時間其實沒有改變緬甸什麼。「沒有改變什麼」才是那個大象死去的環境最大的寫照。那不是一個世代,那是好幾個好幾個世代,壓制、貧窮、苦難、極權不斷的複製。「在這座城市」, 詩人只能感慨、反諷、寫詩或喝黑咖啡,人們只能上街頭,或者到茶餐室,喝印度拉茶,看報紙,像〈神槍手〉所寫的,「有可能在等待中人生就此沒沒無聞地結束/可選擇的所剩無幾」。集中的〈在這座城市裡〉以歌謠體,頗似一曲傷心酒館之歌。
詩集題名《和平正跨坐在我們的肩上》,流露期待與渴望和平歲月的話語,然而更多時候,人們期待白象而出現坦克車、槍、砲。詩集裡頭充滿戰爭的主題、模題、譬喻、詞彙、典故,處處可見戰爭揮之不去的幽影,或竟已是人民苦澀的日常,「需要時無法終止的 就是戰爭了呢」。詩集的第四輯為「黑咖啡組詩」,其中的〈之二〉即極其傳神地表現了這樣的境況:
在鋒利的刀刃之上
一滴漆黑的黑咖啡
靜靜的等候著
渴望美味的
我舌頭的瞬間一舔
和平的渴望是危險的,因為是在「鋒利的刀刃」上,一舔和平的滋味之際,舌頭可能會被割斷。這個時代的詩也是黑咖啡。
「黑咖啡」是潘朵拉近期詩的「主意象」,以之喻詩的情動者──失戀,失眠,欠缺,不滿,感覺,情緒,身體,咒語,一切不可說、不直接言詮者。一如「我們不直接把黑咖啡/簡單地稱之為黑咖啡」,而「拐彎抹角地講著」,詞與物之間的關係,不是對應,而是變動。詞物指涉不斷變換,就像國家政局一樣,大象早在田邊死去,「這世間唯有黑咖啡而已」,然而那已足以令詩人忙忙碌碌奮鬥不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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