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幾年前,父親自己去露天拍賣買了苦瓜籽回來,交給我育苗。苦瓜籽個頭不小,看起來有點像南瓜籽,我問父親為什麼還要特地交給我代客孵化,他說這個種籽所費不貲,一顆要價50元,為求慎重,所以交給我來培育。但凡全國各地偏鄉村的老人家,一定都有務農勞作的嚮往或習慣。即便家裡沒有地,父親也在二樓的大露台用大盆種辣椒、小黃瓜等作物。但露台若要搭建瓜棚,要種植絲瓜、南瓜、苦瓜等大型瓜類,顯然是力有不逮的。所以這慎重其事的苦瓜到底所為何來?
原來是綠島的阿珍阿姑委託父親代購的。她說綠島買不到好的苦瓜苗,父親的門路多,點子也多,索性將苦瓜苗的業務外包給父親。父親購得種籽後,再把孵苗的業務外包給我。在購買苦瓜苗這件事上,竟巧合地與當代資本主義運作若合符節,一個小小的外包經濟體系隱約成形。
那年夏天,父親打趣地跟我說,阿珍阿姑的那株苦瓜轟動整個公館村,因為實在是太會生了──據說整個夏天生了好幾百條苦瓜,講到這裡,他臉上不無得意,並吩咐我日後若有去外縣市逛花市時,務必替他留意、物色好的苦瓜種籽。我的心神則是飛回當年還住在綠島的時候。
阿珍阿姑,是我綠島眾多阿姑其中一個,父親最小的姊姊。
在綠島,幾乎所有女性長輩都叫阿姑,扣掉父親的親姊姊(住在朝日溫泉的阿桃阿姑,還有公館的阿珍阿姑),其他出現在阿珍阿姑牌桌上的長輩,男的叫阿丈,女的都叫阿姑。根據我的觀察,阿姑們迄今仍維持著農業時代婦女的良好美德,飼雞種菜,閒時上牌桌划水兩圈,遇到綠島選舉時,則維持著一種熱中的心腸,對村裡事務也展現無役不與的熱誠。
阿珍阿姑非常勤勞,不,應該說我印象中所有的阿姑都很勤奮。綠島的餐廳販售的鮪魚醬非常有名,阿姑們紛紛在家試做,不只有阿姑們做,阿姑們的女兒們也在做,我至少吃過阿珍阿姑、表姊,還有隔壁阿姑做的,三種不同版本的鮪魚醬──她們都宣稱得其精髓,自己做的已然不輸給餐廳水準。吃人嘴短,我連忙點頭稱是,還得在三種大同小異版本鮪魚醬之間找出不同的亮點來分別給予稱讚。
除了鮪魚醬以外,阿姑早餐店的魚鬆蛋餅也相當知名,理由是蛋餅裡的魚鬆是阿姑親手炒的,而不是買現成的。說實話,我對於開早餐店的概念就是從食品供應商那裡叫半成品來,例如蛋餅皮、肉排之類的,然後稍微簡單加工一下就可以,求的是一個快字。但阿姑顛覆了我對當代食品工業銷售的既定印象。
經常看見她廚房瓦斯爐上煮著巨大的鍋子──用來蒸魚粽糯米的是一口巨大的木桶,煮鮪魚的則是一口大鐵鍋。經常好奇阿姑有什麼超能力,家用的普通瓦斯爐的小灶竟可以負擔這些巨量沉重的工作,經常在煮東西時,整個廚房熱氣逼人,阿姑則頭上籠著一條白色的毛巾擦汗,狹窄的廚房連轉身迴旋都顯得逼仄,但阿姑在此做出每日開店營生的所有基礎材料。
綠島盛產黃鰭鮪,紡錘形的飽滿藍黑魚體配上一抹明黃,彷彿深藍黑潮裡一束陽光。阿姑自漁夫處購來黃鰭鮪,親自處理。每次看見阿姑宰殺這些遠超我認知的,動輒十斤的巨大魚體,總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日常所見的魚體不外巴掌大,最大不超過30公分,且已讓魚販宰殺處理乾淨。阿姑拿著一把短柄的殺魚刀,從魚腹劃開,熟練地掏出腹內臟器,刮去魚腹一層黑膜,接著從鰓蓋下方一刀,刀尖旋絞,鮮紅的魚鰓離體而出,被她明快掃到一旁,接著一舀水,一沖,魚已宰好,乾乾淨淨。
阿姑用大鐵鍋把處理好的黃鰭鮪煮熟,再用鐵湯匙,最普通的那種──阿姑做事很帶煙火氣,處理物事的器具都是日常裡最普通不過的那種。阿姑用鐵湯匙沿著魚骨刮下所有魚肉,邊刮邊用手指感受魚肉裡暗藏的小刺並挑掉。魚腹邊有一圈色澤深黑的黑肉,腥味特別重,阿姑會扯掉這一截肉,把刮好揀淨的魚肉留下,用醬油跟糖,慢火炒成魚鬆。自家炒的魚鬆顏色偏淡,口味亦淡,保留著較多魚肉纖維的口感,能嘗到黃鰭鮪原來的風味。
除了處理漁獲,阿姑的日常脫離不開養雞跟種菜。我原本以為阿姑的種菜模式,可能是近似於開心農場那種退休老人養菜打發時間,種點果蔬彰顯賢慧,聊備一格。殊不知她有好幾塊田,遍布在公館村路邊那些羊腸小徑拐進去的地方,我從來不知道每次晚餐席間她在跟我盤點農作物的時候,具體指的到底是哪一塊地,只好邊吃飯邊點頭,假裝知道她在說哪裡。
阿姑的種菜規模很「認真」,這一點我從身在溫泉的阿桃阿姑同樣規模精密複雜的菜田可以類比而來。記得有次陪她去巡田,整片綠油油的落花生把我給嚇了一跳,沒有哪個老人休閒農業會選花生來種的。阿姑種花生,大概是想要自己搾花生油吧。我開始逐漸領悟到阿姑這種純手工一條龍,近似於莊園經濟的生產模式。她是很認真按著時節跟功能性在挑作物種類的,而不是浪漫地想種什麼就種什麼。
阿姑家緊挨著公館的堤防。那條長長的堤防,是阿姑利用陽光與風力進行食品加工的場所,她會在上頭鋪一片綠網,把要曬製的東西攤在上頭。綠島的夏天陽光充足,東南季風強勁,適合阿姑展現這種傳統食品加工技法,我陪她收過梅子、各種魚乾,還有菜脯。比起她這種動輒鋪開占滿堤防,具有一定經濟規模的加工,父親在自家陽台曬幾隻章魚、幾條鯖魚的小家庭手工作坊,簡直不夠看。
陪阿姑收菜脯時,才知道這堆菜脯來自於她另一塊我不知道在哪的雲端田地,整塊地種滿菜頭,供應她包魚粽所需。阿姑自己種的菜頭個頭不大,形狀也不像市售的菜頭那樣渾圓飽滿,也因此一眼就能認出絕對是她自栽的。我陪她削皮劈菜頭,抹鹽殺水,把兩指寬的菜頭曬成不到一指粗的菜脯乾,整理成捆後放入冷凍收藏。
記得有一季《舌尖上的中國》專門探討了時間還有陽光對食物加工保存的專題,裡頭提到中國東南沿海一帶,將魚肉曬製的魚乾稱作「鯗」。跟著阿姑在堤防上收攏那些已經曬好,脫水完畢,在海風與陽光中完成風味轉變濃縮的各式原型食物,沒有《舌尖上的中國》那種輕快帶東方風味的配樂,沒有導演刻意運鏡剪輯的鏡頭語言,只有阿姑矮小的身影、鞋底摩擦粗礪水泥表面的聲響,還有面前那片大海無時不刻的動靜。
這些就是阿姑的莊園經濟交響曲了。
在父親的回憶裡,早年綠島的生活相當艱苦,阿姑的日常勞作裡也透露出一股簡樸節約的意味,承襲自先民胼手胝足的墾殖歲月,裡頭隱藏了許多我不知道的勞動細節。例如我曾誤會過阿姑用來包魚粽的月桃葉是買來的,後來陪阿姑上山砍過一次月桃葉,見她矮小的身影拿著一把鐮刀鑽進高大的月桃叢,窸窸窣窣地一直扔出砍好的葉子,回到車上以後,俐落從葉脈撕開,再用葉梗捆住,一氣呵成,工工整整。而我連撕月桃葉都顯得笨拙。
去年父親又替阿姑物色苦瓜苗,苗場說不單賣,要就買一整盤,五十株。父親咬牙買了,整盤寄去綠島。阿姑除自用外,剩下的苦瓜苗加點價賣給其他阿姑們。父親跟我提及此事——阿姑賣完苦瓜苗,還倒賺了好幾百,我們父子聽完,相對大笑。
阿姑的綠島莊園經濟學,還在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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