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門神的師傅
在暑假熱得發昏的天裡,畫門神的師傅一人在寺埕上滴著汗、喘著粗氣;天上無雲,也沒棚子,只有一台工業用的電風扇,連著延長線插在寺內深處的插座,「烘烘」地吹著他──幾乎能感受到風也是燠熱的。
遠方蟬的叫聲、寺內收音機播放的梵音、偶然的風聲,以及寺旁樹蔭下玩著象棋麻將的老人──吃!碰!夾雜著髒話。我坐在寺簷下的□犬身上,看著師傅在門板上將門神勾勒出來,從線條、顏色,再到鬍鬚、髮絲,一根根不緊不慢地完成,只留下眼睛未開光。雖然那時才小學三、四年級,但見他從無到有,不知道為什麼,我內心也有些許的成就感。
不過,六張門板、六個門神,初看時新鮮,再看時就有些乏味。
他機械地重複同樣的動作,總在門神盔甲的鐵片上花最久時間,只有換顏料時會從紅色的塑膠板凳上起身,走到一旁給信眾洗手的水泥台洗淨畫盤。我會趁這時跟在他身後,問他畫什麼、接下來要幹嘛、為什麼會畫畫。我曾在他作畫的時候與他說話,他沒搭理,旁邊參拜的阿公反倒過來罵,讓我閃遠點,別打擾人。之後我也學乖,他在畫時靜靜地看,他起身時便一堆話迫不及待地問,他卻從未應答過我。
有時候看得無聊,便跑到寺的二樓。二樓近年新建兩處塔樓,鑽出去便可看見大半豐田的景色。塔樓兩邊靠著中間的天橋連接,天橋旁是寺的屋頂。趁著沒人時,爬上屋頂,頂上各色各樣的交趾陶盡收眼底:福祿壽、神官與天兵天將,鳳凰、神龍、猛虎,章魚、錦鯉魚、金魚,還有鳳梨、仙桃、牡丹花,又有海浪、風吹,以及一輪斗大的太陽。
二樓、一樓,我常兩邊跑。在二樓數有幾個天兵天將,再跑下去一樓看門神的甲片又多了幾枚;復又跑到二樓屋頂,偷偷窺視神佛與獸,是否少了一隻、是否偷偷動了。
那年暑假,每天午後我便騎單車到大廟去;當時沒同學要理我,也沒什麼地方可去,村裡的大廟成為我唯一的去處。
一個人的暑假
同學沒有理我的原因,是我語言障礙的毛病又犯了。
還沒讀幼稚園前,我由阿嬤帶著長大,她同時也照顧智障的表哥。表哥小時候發燒,阿嬤沒讓他看醫生,反倒用偏方,以為這樣他會退燒。聽大人們講,表哥燒了三天三夜,終於退燒時也成了智障。之後阿嬤便養著表哥,直到我的父母忙於工作,便將我託給阿嬤,與表哥一起生活。
一起生活多久我忘了。表哥當時成為我的玩伴,我學他玩遊戲、學他說話,也學他駝背站著。直到父母發現我有些不對勁,講話與表哥一樣,才趕緊將我帶回家。
之後父親每天送我去幼兒正音治療,花上近一小時到慈濟醫院。小診間裡,老師拿著各式各樣的道具、牌卡出現在我面前。回到家後,父親會繼續坐在他那張鬆脫的藤椅上,拿著《唐詩三百首》,要我一字一句念給他聽,矯正我的發音。之後隨著不同的年紀,我的語言障礙時好時壞。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前,我講話又開始出現障礙,常常腦裡想什麼,嘴裡說不出來;不然就是嘴裡說了出來,沒人聽得懂。班上的同學覺得好笑,張嘴亂念一通,舌頭亂吐,學著我說話,然後哈哈大笑。我氣極,與他們打架,那一年的暑假也就沒有同學要理我。哪怕在村子的街上騎著單車晃,同學們遠遠見我,便將單車調頭,迅速逃離;追上了,他們還把單車推倒阻我,跑著竄進小路,一會不見人影。幾次追得累了,之後看見他們跑,也不理睬,就自個在村裡遊蕩。直到偶然來到村裡的大廟,看見師傅畫門神。
師傅把六面門板逐一畫完,我跟他說好幾回:「門神的眼你忘了畫。」他就是不理我。到後來,我開始擔心是不是因為他沒聽懂我說的話?是不是我的語言障礙更嚴重了?會不會我講話再也沒人聽得懂?沮喪的心情如潮,我不再與他搭話,暑假結束前也不再到寺裡,就此錯過門神最後被開光點眼的時刻。
暑假過完,同學們又與我說話,大家和好如初。暑假看師傅畫門神的事情,成為我一個人的祕密,許久不再想起。
兩年前,我去村子的建材行買燈泡。建材行的老闆是過去寺裡的主委,我與他聊到小時候看畫門神的事,他聽了開心,說那師傅也是我們豐田子弟。
我問師傅是誰?主委嘖了一聲:「村中的名人你都不知道?過去國小有位江老師,他的公子名為江朝昇,便是畫門神的師傅。」我聽了訝異,對主委說:「江師傅的確令人印象深刻,作畫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
主委看著我,張口又閉,半晌才幽幽地說:「江師傅有名的不止是畫門神,還因為他四歲那年生場大病,從此喑啞,不能聽、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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