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31日 星期四

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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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他鄉□故鄉】沈珮君/擺渡人——劉國瑞和牟宗三 半世紀情義(上)
【他鄉□故鄉】沈珮君/擺渡人——劉國瑞和牟宗三 半世紀情義(下)
【慢慢讀,詩】崔舜華/貓歌
尤尊毅/盛夏的事

  人文薈萃

【他鄉□故鄉】沈珮君/擺渡人——劉國瑞和牟宗三 半世紀情義(上)
沈珮君/聯合報
民國83年,劉國瑞(右)與牟宗三先生餐敘。一年後,牟先生病逝。(圖/沈珮君提供)
有像牟先生這樣的人,

連薪水都拿不到,還來台灣教書;

也有像「學生書局」這樣的書店,

幾個小夥子以每人五千元、利用工作之暇,

開辦了一個專門出版學術著作、

整理古籍的小公司,以解學子求知之渴。

台灣當年就是因為有這些

「正其誼不謀其利」的呆子,

沙漠有了生命……

人生是一條長路,蜿蜒曲折,坑坑疤疤,而且總有遇到必須過河之時,通常自求多福,「深則厲,淺則揭」,但是,當河寬到看不見彼岸、水深到足以沒頂時,加上不可測的暗流,正以為路至此絕矣,若能遇到一位擺渡人,便是柳暗花明。

牟宗三先生去世快二十六年了。民國72年春天,我的指導老師黃振華教授曾帶我去他宿舍,讓我跟他請益。我帶了一張紙條,寫著滿滿的問題,牟先生一口氣跟我談了好幾小時,我們告辭前,他有感於我的困惑太多與急切,特別提醒:「念中國哲學是要『薰染』的。」年少輕狂時,哪裡能懂此話深義?我直到跌撞至老,才漸悟「薰染」是一種多麼慢而深而刻骨銘心的工夫。

牟先生是我在哲學、人生的啟蒙者,是我的擺渡人之一,但是,他自己並不知道他曾渡過我,這正是擺渡人的化境,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發諸他的本心,非關和你的利害,但是,改變了你的人生。

而擺渡人也有自己的擺渡人。

牟師門牆太高,我從來不敢以弟子自居。我在聯合報快退休時,創報元老劉昌平先生才知我曾師從牟先生,買了一套《牟宗三先生全集》送我當退休禮物,令我驚喜大叫,長者厚意,令人依依。那套33本精裝巨著是聯合報子公司「聯經」出版的,後來,我才知道創辦「聯經出版公司」的劉國瑞(國老)先生與牟先生有一段罕為人知、近半世紀的情誼。而牟先生晚年在台灣定居、講學終老,是聯合報創辦人王惕吾(惕老)先生透過國老協助的。

當年我受教於牟先生時,全然不知是惕老替台大付了牟先生的講座費用,更不知我未來將在聯合報工作近三十年。命運如此奇妙。

國老和牟先生相識時,兩人都還是孑然一身的單身漢。國老今年96歲,牟先生若在世,也111歲了。

民國38年,國老自大陸安徽老家來台,在孫立人麾下,四年後因病自請離職,進入開辦才兩年的聯合報,先是任職地方版編輯,後來主編二版。在台灣戒嚴時期,政治新聞連一欄題都大有文章,拿捏進退都是智慧,國老一編十幾年,並在解嚴前,出任總編輯,是聯合報唯一一位由編輯直接跳升為總編輯的傳奇。

牟宗三、孫立人、王惕吾、劉國瑞,這四個生命道路完全不同的人,卻因愛讀書、想讀書、敬讀書人,而有「己欲立立人,己欲達達人」的交集。其中,孫立人是國老和牟先生相識的關鍵人物,而國老則是串起牟先生和惕老因緣的人。

民國40年,孫立人時任陸軍總司令,並兼台灣防衛部總司令,兩岸緊張,韓戰正熾,他想讀一點文史哲方面的書,既可涵泳,也可調劑。孫立人請教在台中東海任教的徐復觀該如何著手,徐認為牟宗三先生是不二人選。當時牟先生正在台北師大開課,孫立人派了總司令辦公室主任孫克剛少將、編審組組長馮愛群上校去「上學」,馮愛群指派編審組的「同上尉」劉國瑞負責做筆記。

一般人只知孫立人是國軍極少數曾留美的高階軍官,其實孫家書香門第,家族曾有三位進士,父親是清末舉人。孫立人以安徽第一名考入清華庚子賠款留美預科,畢業後赴美取得普渡大學、維吉尼亞軍校學位。對日抗戰時,孫立人戰功彪炳,被英美封為「東方隆美爾」,曾獲兩國授勳,日本人也尊他為「中國軍神」。但孫立人來台八年,即被蔣介石以其屬下涉匪諜案、兵變案,軟禁三十三年,88歲重獲自由,一年多後去世。牟宗三畢業自北大哲學系,大陸淪陷後,在港台兩地任教,以「生命的學問」體證中國哲學,並以西方哲學家康德「三大批判」融通、詮釋儒釋道,別開生面,並再由中國哲學看到康德之不足,強調「人雖有限可無限」,以自由的無限心重解朗現「物自身」,是「當代新儒家」大師。

孫立人派僚屬去叩開牟師大門,牟先生說,「既然孫先生要我講一些東西,我就不客氣了,以後我們幾人就在師友之間」。當時牟先生正在撰寫「歷史哲學」,便以此為上課主題。這個孫立人專班是設在牟先生宿舍的私塾班。牟先生因全心在學問,不擅打理日常生活,住處凌亂,連杯子都不甚乾淨,全屋只有一把藤椅,孫克剛等三人第一次去時,只能一個個挨坐在床沿。孫克剛獲牟先生同意授課後,先派人打掃房間,再去添購四把椅子、一套茶具、兩個熱水瓶,以後每周一、三、五下午三點上課,六點外出吃飯,七點半繼續上課到晚上九點。牟先生當時才四十出頭,正值壯年,了無倦態。

每次上課近六小時,一周上課總時數約十七小時,老師辛苦,做筆記的人也辛苦。每次上課後第二天,劉國瑞便須把前一日上課筆記先整理出來,隔天上課時帶給牟先生修改,再下一次上課時,牟先生把修改後的筆記還給他,劉國瑞第二天再請辦公室書記謄抄之後呈交孫立人。可惜當時沒有影印機,這些共計八百多小時的筆記都未留下底稿。

做牟先生筆記很不容易,他學問深邃,用字詭奇,譬如「意底牢結」(Ideology,一般譯為意識形態),就是牟先生知名的神譯,音、義兼備;他在講解中國哲學時,常用「坎陷」這個詞,區區兩字,意義複雜,學生如盲人摸象,各自會意,各有其解。二十多歲的劉國瑞當時從未看過牟先生著作,只好到總司令辦公室圖書室埋頭苦讀,一個月多後才算上手。

牟先生為孫立人開設的私塾班,從民國40年秋天一直上到41年秋天,牟先生要去東海任教,這才停課,而牟先生《歷史哲學》也全書完稿了。

民國63年,牟先生由香港中文大學退休,應中國文化學院(文化大學前身)創辦人張其昀之請,去文化開課,但是,當時學校財務困難,既沒有學人宿舍,連薪水都發不出,牟先生和幾個學生擠住在師大附近的浦城街小屋裡,劉國瑞聽說後,立刻趕往探望。

二十多年未曾聯絡,兩人初見面都有些尷尬,但是,劉國瑞很快看出來,那個擁擠、髒亂的環境對牟先生的健康及做學問都很不好,極力邀請牟先生搬去劉家,與他們一起生活。牟先生一再謙辭,不想打擾他們,但劉國瑞夫婦再三邀請,並把孩子房間騰出來,精誠所至,牟先生這才搬去,全部行李就是一個提袋而已。

牟先生身體不好,極為瘦弱,行李有幾罐保衛爾牛肉汁,作為進補之用,但住進劉府之後,因劉夫人的菜很合他胃口,早餐也必備他最愛吃的山東饅頭,他不須再吃罐裝牛肉汁了。牟先生在劉府住了一學期,胖了好幾公斤,返港前,他本想把保衛爾留給劉家孩子,在劉夫人建議下,轉送給也營養不良的學生。牟先生回家後,寫信給劉國瑞道謝,「在台數月,蒙賢伉儷照顧,情誼深重,感何可言」,半年後又託人送禮物回報,「想來想去,帶兩支原子筆給孩子寫字也好」,赤子之心,天真自然。

牟先生並和劉國瑞相約,未來再來台時,仍住在劉府,他在給劉國瑞的信上,有一些感懷,「抗戰時期,弟時常傳食諸侯。熊(十力)先生當年亦復如此。無先師之德行,而以同姿態出現,亦覺可笑。又以前在壯年,現漸老大,適應狀況自不及前(須知老了便毛病多)。若非最親切者,焉能如此。吾兄自有真情,雖隔多年未見,稍感生疏,然去冬數月,知兄自有真性情也」。後來因其他學生有一空房可以讓牟先生來台住一兩個月,牟先生認為這可以讓想請益的學生隨時進出,論談較便,這才未再進住劉府。

牟先生不作應酬文字,這些書信真情流露,半世紀後重讀,當年這種患難之交的情義,「解衣衣人,推食食人」,「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正是那個苦難時代令人不絕望的光和熱。而牟先生及他的好友唐君毅、徐復觀先生此後所有著作,也都委由劉國瑞和友人合辦的「學生書局」出版。

「學生書局」專門出版文史哲書籍,當年我們幾個好友呼朋引伴最愛去的就是「學生書局」,我們還為它擔憂:「這小書店專出這種冷僻的書,怎麼活啊?」牟先生也曾在學生書局創立20年時,寫過一段紀念文,他說,「此等著作皆為專門學術性,乃普通書局所不欲承印者,而唯獨學生書局欣然接受,全部承辦。非有真切之理想與關心時代之識見,焉能至此。」

台灣當時被視為文化沙漠,但是,有像牟先生這樣的人,連薪水都拿不到,還來台灣教書;也有像「學生書局」這樣的書店,幾個小夥子以每人五千元、利用工作之暇,開辦了一個專門出版學術著作、整理古籍的小公司,以解學子求知之渴。台灣當年就是因為有這些「正其誼不謀其利」的呆子,沙漠有了生命。(上)


【他鄉□故鄉】沈珮君/擺渡人——劉國瑞和牟宗三 半世紀情義(下)
沈珮君/聯合報
牟宗三先生在聯合報資料室修訂自己文稿,左為台大教授陳修武。 (圖/本報資料照片)
牟先生臥病時,常常想到老師熊十力,

熊先生一輩子在找一個人傳他的道,

知道牟宗三就是那個人,

牟先生回憶往事說,

「其實,我並不聰明伶俐,也不會討巧」,

就忍不住哽咽了,平靜後又說,

「學問總須用功。既要了解中國,

又要了解西洋。

要靜下心來,一個一個問題去了解。

不要討便宜,不要出花樣,不要慌忙。

現在誰肯下工夫呢?」……

牟先生清瘦,印象中他總是穿著一襲灰白或灰黑色布衣,仙風道骨,如從文人畫中走來。唐君毅先生曾說,讀牟先生文章時,覺得是「肉身成道」;見到他本人時,覺得是「道成肉身」。這真是知己者言。

「肉身」與「道」有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縱然已「道成肉身」,但在現實世界中,許多不由自主,時有拉扯,為了成道,有時不免委曲。肉身委曲時,有時道也委曲,而委曲到某種程度,有時肉身與道俱歸寂滅;但肉身若不委曲,有時道也難成。「坎陷至極,道德乃現」,這是牟先生的話,是他詮釋儒家道德論、知識論的精髓,落實在世俗生活進退之際,「或躍在淵」,一步之差,吉凶悔吝,一言難盡,連孔子都曾有「子見南子」的爭議,孔子急得對弟子發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而牟先生則是凜於「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察察為明,「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半點不容苟且,毫不妥協,周遭的人有時難為。

牟先生在民國69年以後,常受聯合報之邀公開演講,講詞刊載在聯副,聲譽益隆。民國71年,聯經邀請96位學者撰著的《中國文化新論》13冊套裝新書出版,台大校長虞兆中參加了發表會,並私下告訴聯經發行人國老,台大想請牟先生開課,但苦於沒有經費,希望聯合報資助。惕老聽完國老說明後,立刻表示聯合報全額贊助,每月十萬元(這是當年國科會講座教授的薪資水準。當時研究生獎助金每月兩千元,我在學時全月生活費不到三千元),國老代表執行。

這個講座雖然有了經費,但仍差點流產。牟先生年譜對此事有簡單記載:「(民國71年)年初,聯合報與台大協議,合聘先生為特約講座,唯先生以台大哲學系氛圍複雜,未即應承」,直到11月下旬,「先生在各方企盼敦促之下自港返台,應台大之聘,主講『中國哲學之契入』、『中西哲學會通之分際與限度』」。

此事前後拖延約一年,在其中婉轉折衝的人是國老。國老在牟先生與台大哲學系主任、台大校長之間,不斷函電溝通,主要關鍵便是「台大哲學系氛圍複雜」。牟先生在給虞校長信中指名道姓直指「A反對弟到台大」,牟先生認為民國55至65年這十年時間,「是台灣講中國文化之真空時代」,而65年之後,新亞書院的牟宗三、唐君毅相繼來台大講學,讓部分人士「甚為敏感」,A接掌系務後,「禁止學生看弟等之書,尤惠貞同學在弟指導下讀碩士學位已三年,他不准再找弟繼續指導完成學業,謂再找外人(指牟先生)指導即是瞧不起本系的教授,口試時無理刁難,惡劣不堪」,「他罵弟誣蔑中國文化,指控弟從不講三民主義,反共是假,反天主教是真,罵新亞等人是學閥」,「共產黨人雖惡而不蠢,如此蠢惡無品之人主持系務令人寒心齒冷。台大何不幸而用此人!青年何辜而遭此不幸!他不講其西方哲學史,而特開論語道德經以及三民主義哲學等課,夫台大已有三民主義博士班,何須哲學研究所重開三民主義之課?捨正路而弗由,行蠢怪以邀寵。……弟已年過七十餘,雅不欲與蠢惡者爭閒氣,故遲遲未敢應聘。」

那位被牟先生點名指斥的A教授對國老極力否認他不歡迎牟先生,並以「前輩的前輩」尊稱牟先生,但當時不少研究生確有其痛切感受。以尤惠貞為例,她是A教授接掌系務後第一個提交碩士論文的研究生,不僅被迫臨時更換指導教授,而且在口試時飽受非關論文的羞辱,以最低分趴過。這位曾被牟先生讚為「有慧根」的學生,畢業後到東海哲學系擔任助教,在東海研發室主任高承恕教授的鼓勵下,拿那篇碩士論文申請國科會獎助金,是該年唯一一位獲獎的助教。後來她選擇在東海念哲學博士班,論文指導老師終於能掛上牟宗三先生名字。

A以「新亞幫」稱牟先生,並說「現在有些老先生不懂做學問的方法,當然學生也不懂」,人在香港的牟先生不斷聽到這些譏刺,堅拒應聘,但各方勸進的聲音也不小,牟先生在給國老的信件往返中,在「作罷」和「成行」之間,反覆多次,最後勉強同意「可行」,但為了避免哲學系「管理」或「干涉」,他的講座堅拒設在哲學系之下,而是以「聯合報文化基金會」與「台大」合設中國哲學講座之名開課。

開課前幾天,牟先生還來信重申細節,一是任何餐會「最好不把A拉在內」,二是第一天上課時,由校長陪同進教室,作簡單引介(後來是由台大文學院院長侯健引介),說明這是「聯合報文化基金會」講座,「絕不能由A作主引介」,他並解釋,「若順適相契無一毫神經戰,自可隨緣合和。若弄得不愉快,則我的身體馬上吃不住」,他畢竟已七十多歲,雖然有感於台大及聯合報盛情,但「我也不能去賣命也」。

國老因深獲牟先生信任,自71年初春溝通到初冬,多次以「吾師之道不大行於世,固吾師之不幸,實亦歷史文化之不幸」相勸,最後以「理可直說,事必曲成」八個字來說服牟先生,而虞校長為了歡迎牟師來台,早已將自己青田街官邸騰出修繕,敬候牟先生來台講學時寓居。

71年11月29日,牟先生的台大課程終於正式開課,聯合報在兩天前以二版一則兩欄題預告此事,全文不到100字,最後一段:「這項講座,在台大而言,是正式課程,在聯合報文化基金會而言,則是文化講座」,寥寥幾筆,光風霽月。

當年我在台大聽牟先生的課時,青春混沌,他不斷提醒的文化慧命及其絕續,於我如敲開冰河,生命震動,一生不敢自棄,那時哪裡知道「大人」世界的曲折艱難。

我在聯合報退休後,聽國老提及設此講座的始末,才知其中驚濤駭浪,後來再看牟先生《五十自述》,更覺瞭然,他的生命脈絡自童年即清晰可循,「我適應環境的本事很差,乖巧對應的聰明一點也沒有,隨機應變、捨己從人,根本不行。這氣質到現在還是如此」,他年輕時困阨於昆明,曾受友人接濟,但自省是「照體獨立之傲骨」,若無此傲骨,「我直不能生存於天地間」,「我獨來獨往,我絕不為生存委曲自己之性情與好惡;我一無所有,一無所恃,但我亦意氣奮發。我正視一切睚□,我衝破一切睚□;我毫不委曲自己,我毫不饒恕醜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惡聲至,必反之,甚至嘻笑怒罵,鄙視一切。我需要驕傲,驕傲是人格之防線。我無饒恕醜惡之涵養與造詣」。

他年輕時即已感受「學風士習之墮落與鄙俗」,他對台大哲學系某某的毫不退讓,和孟子的「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是「生命途徑的必須暢達」,也是孔子的「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對他來說,「是則是,非則非,如何能委曲絲毫」。

「剛毅木訥近仁」,這是對德業之敬謹和鄭重,牟先生青年受困尚且不能委曲,何況已年逾七十,他的多方設限,也是為了既想在黯黑之境傳道授業,以破此黯黑,但也要維持慧命尊嚴及獨立,不容屈辱,故而在「行」與「不行」之間苦苦掙扎。幸好國老這個擺渡人,鍥而不捨,牟先生總算登船,而我們學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只見「輕舟已過萬重山」,哪裡知道「兩岸猿聲啼不住」。

台大課程結束後,牟先生以老弱之軀頻繁往來台港兩地演講授課,後來他想在台北找一個固定處所講學,弟子陳癸淼希望聯合報能每月贊助三萬元。國老將此事告訴惕老,講學論道是牟先生一生悲願,建議惕老贊助牟先生一筆基金,讓他晚年生活無虞,也可購屋,從此在台灣安身立命。惕老非常認同,個人全額贊助了兩千萬元。當年那筆錢若要在忠孝東路或青田街置產都綽綽有餘,節儉的牟先生最後選在永和落腳。

牟先生年逾八十之後,日益體衰,民國81年底至84年春天,多次進出台大醫院,住院最久時間為兩個月,每次都由牟門弟子輪值看護,聯合報負責特等病房全部醫藥費。

牟先生在住院期間,感觸萬端,根據他的學生王財貴記錄,牟先生臥病時,常常想到老師熊十力,熊先生一輩子在找一個人傳他的道,知道牟宗三就是那個人,牟先生回憶往事說,「其實,我並不聰明伶俐,也不會討巧」,就忍不住哽咽了,平靜後又說,「學問總須用功。既要了解中國,又要了解西洋。要靜下心來,一個一個問題去了解。不要討便宜,不要出花樣,不要慌忙。現在誰肯下工夫呢?」說至此,他又哭了。他的悲感應是有感於先師之所重託,自己雖下了苦功、吃足苦頭,著作等身,他也自認「古今無兩」,但最傷心的應便是「古今無兩」,他的生命已到盡頭,還有誰能接下去?

國老常去探望牟先生,也多次見到他老淚縱橫。

民國84年初,牟先生因肺部感染,引發多重器官衰竭,4月12日下午,國老接到聯合報醫藥記者電話,說牟先生即將大去,國老趕到台大,牟先生已遠行,陳癸淼聯絡殯儀館人員來接,大體被推到一個長廊等待時,燈光昏暗,陪伴牟先生的是國老和一位跪在地上的韓國女僑生。

一代大哲謝世,享年87歲,惕老是第一個到靈堂致祭的。牟先生去後,陳癸淼把基金帳目整理給惕老,惕老搖搖頭、揮揮手,「不必看了」。後來牟門學友決定出版《牟宗三先生全集》,國老在請示惕老之後,由聯合報負擔全部費用,在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協助下,學者、牟先生弟子共約50人投入,費時三年、編校四次,全集終於在牟先生去世後四年出版,不僅了卻牟先生遺願,也是接續民族文化慧命,生生不息。

「不覓封侯但覓書」,國老愛書,這是他借用陳寅恪先生的名句「不覓封侯但覓詩」,易「詩」為「書」,自況一生,國老藏書總是敬謹鈐著此印。他因戰亂,無法完成全部學業,但是,愛讀書、敬重讀書人,他曾參與創辦三家出版社(學生書局、純文學、聯經),出版無數重量級好書。好書不一定有廣大巿場,他幫讀書人出版他們寂寞的好作品,許多學者如中研院院士余英時、林毓生、張灝、杜正勝的第一本書都是聯經出版的。那些好書也幫愛讀書的人度過自己的寂寞長河。他是許多讀書人的擺渡人。

我那天去拜訪國老時,他正在看歐陽修的《新五代史》,歷史悠悠的一頁頁翻過。(下)


【慢慢讀,詩】崔舜華/貓歌
崔舜華/聯合報
妳的耳尖,轉動梔子花的枝椏

灰斑點,闇黑的牡丹苞果

年輕而不明世故的

那許多許多的苦,我想

對妳說

如果夜復一夜,我將臉頰

埋入妳那奶油般無防備的肚腹

索求一點陪伴,安靜無聲如祕教徒

喫下我卑微無稽的名字

我始終信仰著妳

妳未嘗不拯救我

向我眨眼,愉快地咀嚼,清洗身體和腳掌

伸長毛茸茸的爪

握取七月初融的晨光

萬物源自雪

雪源自隱喻

我看見一萬株玫瑰同時謝落的哀愁

那一萬隻瑪瑙眼瞼同時眨動的哀愁

在微風裡旋轉

在微塵間旋滅


尤尊毅/盛夏的事
尤尊毅/聯合報
大學某年暑假,我忽然想去看看已經被拆毀,只剩一片廢墟地的舊時老家。途中火車慢慢開,外頭日光曝進來,車廂幾乎無人,很靜。我慢慢讀剛買到的散文集,海藍色書皮上燙金的一片雲,典型的夢幻夏天,忽然覺得有那麼一瞬間真正理解了「盛夏」這個詞。包括它不祥的諧音,如此美麗卻又有著陌生的憂傷。

那書就叫《盛夏的事》。多年後重讀,林俊□這書一半寫資本主義時代下小螺絲的無奈,一半則回憶父執輩親人在台灣經濟起飛與泡沫時的故事,真不知道當初自己到底懂了什麼。只記得那趟終點,我看著即將改建成停車場的空地,日頭極大,曬得一地碎礫發亮而模糊。

這或許是盛夏的本意,在強烈得足以看透萬事,融化表象的光與熱後,剩下的往往讓人感傷。大學有朋友很喜歡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我跟著聽,曲風輕快明亮,「這盛夏的果實/回憶裡寂寞的香氣」,底下卻是同樣的憂傷。

而也就要過了。我們如今都將成為盛夏的倖存者,在這多難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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