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忽然去世,九十四歲,身分證年齡一百零二歲,亂世。護理師問我:「你們家族都這麼長壽嗎?」我不知道,我們在台灣沒有其他血親。戰亂、貧窮,我爺爺在大陸三十七歲即逝,爸爸是家族第一位超過九十歲的人。那一天,在急診室,醫師給我看他的胸部電腦斷層,我才知道他的動脈又老又硬已脆,正在裂開,心包膜積液填塞,積液,是血。內、外科醫師會診爭論是否應該開刀時,我父問我「為什麼我在大陸?」他以為他回老家了。我當時很駭異,事後回想卻欣慰,這是老天恩慈,他不必舟車勞頓。
親人離世,諸事暫停,日子奇異似地漫長,一般喪家常會一起摺蓮花,女兒和我則是一起收書櫃,收著收著發現我有很多《臨終功課》、《死亡的臉》、《因死而生》、《令人著迷的生與死》這類的書。原來我為這一天已準備很久了,事到臨頭,才知道準備永遠不夠。死神來時,如在黑霧中給你一頓亂棍交加,謝天謝地,是我承受,我父不知道死神站在床頭,那天他沒有恐懼。
他在進急診室前十四小時,我們吃了一頓快樂午餐,他讚美餐廳那道白果牛筋燒得好,誰都沒想到那是最後午餐。我不斷回想那一天有沒有違逆他。
我全身痛。從凌晨兩點多和他一起搭救護車到急診室,中午十一點和他一起搭移靈車到殯儀館,直到晚上睡覺,我全身都痛,止痛藥也止不住的痛,我以為是感冒了。第二天回想前一天,彷彿噩夢,又像電影,一再回放,每次都放大了一些細節,我看到他上救護車時的臉,蒼蒼的白,布滿冷冷的汗;醫師跟我解釋這就是人生大限時,電腦螢幕上顯示的是爸爸竭盡所能運作九十多年的心血管,那是一條彷彿石蠟做的繩子,好不真實,又好真實,它好老好累好寂寞,它不行了,我才知道它存在;我摸著他的頭髮、替他拍背、擦拭他的下體,地球半秒鐘也不曾停下來。我看到自己鎮靜如常,但是,罩在寬大衣服裡的身體一直發抖,我恍然大悟,我那樣抖了一天,怪不得全身痛。
爸爸不再回家之後,媽媽惶惶不可終日,天天哭,她說不知道如何一個人過日子。她十八歲認識他,一年後結婚,吵吵鬧鬧六十八年,忽然一夕之間沒人吵架了。她半夜發line給他:「老頭子,你這個無情無義的,連一句話也沒留給我」、「老頭子,你好嗎?」……我從來不知道他們感情那麼好。爸爸未讀。
媽媽的記憶力、理解力、聽力急劇下降,我帶她奔波醫院,失智鑑定檢驗師請她寫一句完整的話,她歪歪扭扭的寫下:「我想回家」。
爸爸最後幾句話也有一句「我要回家」。
爸爸這一年有返祖現象,他完全不吃麵、不吃水餃,早餐連饅頭、吐司都不吃,他只吃飯或米做的蘿蔔糕,問他原因,他說「我們老家只吃米飯、沒有麵食」。他已離開老家七十多年了。他有時很困惑:「我現在在哪裡?」媽媽說「我們家啊」,他還是困惑:「我怎麼不認得?我怎麼來的?」他也曾問媽媽:「我到底幾歲?我怎麼覺得我九十四歲很久了。」
他們那個年代所謂「外省人」,很多人身分證上的生年月日都不是真的,有些人連名字都改了,當時「流行」把名字從三字改成兩字,爸爸是把兩字改成三字。人要有多害怕,才能這麼毅然決然將自己從故鄉土地狠狠拔出,在異鄉抹去一切資料,從零做人。而這樣的人當年將近兩百萬。
我父是這兩百萬人之一。「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寫這詩的是文天祥,他是正氣歌作者,歷史英雄。我父不是,他是時代裡的螻蟻,是惶恐灘、零丁洋裡一捏就死的蜉蝣。他一生膽小,他當時到底面臨多大的威脅,讓他不得不倉惶地挑著五石棉花、一籃雞蛋離開老家,船到台灣時,還一度被擋在基隆港外海,不准靠岸,他怕全船遣返,跳船游泳上岸。那年他十九歲。
爸爸膽小,他怕地震、怕參加喪禮、怕死。我不能想像他年輕時敢跳船。
他要逃,因為他家是「地主」,是共產黨要殺要鬥的對象。所謂地主只因家有祖傳的幾畝薄田。他們家靠海,據說水是鹹的,地是鹹的,空氣也是鹹的,種不出什麼好莊稼,我曾在他老家嘗過一株「蒿草」,這草也是鹹的。田這麼貧,全村都窮,他們相對富有,所謂「富」是有糧食可吃,爺爺奶奶是做豆腐的,一斤黃豆可以做三板豆腐,兩板付給賣黃豆的人,另一板就是爺奶的勞力所得。每年過年總會有人來「走親戚」,跟他家拿糧食。有餘糧分享,表示他們家真的比較富,村裡的私塾也是他們家請的教書先生,附近孩子大大小小一起上課。
2009年,我們三姊妹送爸爸八十歲的生日禮物就是陪他回老家,街上掛著「X斤黃豆可換Y斤油」的招牌,他們仍在「以物易物」。小時聽爸爸說,他在離開老家之前,從沒看過「錢」,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當時我覺得不可思議,現在懂了。爸爸老家門口是一條河,我們回去時,看到一條小船拴在岸邊,但是不能划了,小河已長滿了草。滄海桑田,爸爸解嚴後第一次回老家,是坐船在家門口上岸的。沿河蜿蜒的是長長窄窄的土路,兩旁種著瘦瘦高高的洋槐,還有幾棵柿子老樹,掛著幾枚熟透的、像黃燈泡的果實。他的老家、他的故鄉,對我來說,是異鄉,充滿「異國風情」。
那天,他坐在堂弟兒子剛蓋好的新屋裡,非常欣慰:「現在日子好了,大家都富了」,他們客廳只有一張方桌和幾個塑膠凳,家徒四壁,怎麼是富?爸爸跟我們解釋,「能蓋上瓦房就是富」,以前是草房。他家以前號稱富有,也不過是草房。
他指著遠方綠油油的高粱田,「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爸爸的出生地,主要產物是高粱、棉花、包穀(玉米)。我翻弄路邊的雜草,發現它們居然是毛豆時,驚喜地跟爸爸說:「不會再鬧饑荒了,大家不會餓肚子了」。
爸爸比媽媽幸運,沒有真正餓過肚子,但他離家之後為了吃飯曾挨過耳刮子。他在來台之前,曾寄身在鎮江警察局,因為一手漂亮的柳(公權)體毛筆字,得到一份文書工作,第一天上班去同仁餐廳打飯時,一個警察摑了他一耳光:「你憑什麼來這裡吃飯?」每個時代都有欺凌幼弱的人,但絕大多數的人沒有那麼壞,他的長官帶著他一起吃飯,沒有再挨打。小時聽我父說這事時,我覺得那記耳光彷彿打在我臉上。
爸爸來台之後不久,就進紡織廠當小工,認識了也在紡織廠工作的我娘,生了五個孩子,早夭兩個,他去世時已當曾外公,我們家四代共十人,全部大學以上畢業,其中有三個是美國名校博士。爸爸一生連一張文憑都沒有。我小六時教我第一篇古文的是他,〈鄭伯克段於鄢〉,是《古文觀止》選自《左傳》的一篇文章。我十七歲的生日禮物是《詩經》。
我們在等加護病房時,我跟他說,「你真的很了不起,從大陸到台灣,什麼都沒有,現在子子孫孫都堂堂正正,沒有一個需要你操心,多好」,他想了三秒鐘說,「我這生沒有遺憾」。現在回想,蒙他垂憐,他在給我們解脫。
他是有憾的。但他和我們都無能為力。
爸爸重男輕女,送葬那一天,我感受到了他的悲哀。環繞爸爸棺木的是我母、我們三姊妹及我女兒。禮儀師事先來問「長子到了沒」,我們說「無子」。棺木要移往焚化爐時,移靈的人請「長孫」捧遺照,我對大女兒說「就是你」,她立刻出列,站到前面去。我以前常開玩笑說我們家「人丁單薄」,後來才知道男為「丁」,女為「口」,我們這些女人連一個「丁」都不是。爸爸進了焚化爐之後,我們在台灣的沈家這一支沒有「丁」了。
身為獨子,沒有兒子,這成為他的最大傷心。他們家傾全家之力讓一支血脈到台灣,與他一起來台的叔叔、嬸嬸,體弱多病,以幾乎自絕的方式死去,以免拖累一脈單傳的他,而仍然是絕後了,香煙斷絕。
爸爸死後,我們沒有焚香燒錢,因為我們從小就聽他說「女人燒的錢,祖先收不到」。這樣的信仰若是真的,何必燒香?這樣的信仰若是假的,而他相信,更是何必?他真的香煙斷了。
爸爸否認他重男輕女。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很多人把女兒送給別人當養女、童養媳,就算留養在家,最多也只讓她們讀完小學,就要去做工賺錢。但我們家從來沒有人講過「女兒念書沒有用」、「女兒是賠錢貨」,媽媽痛打我們常常是因為我們念書不夠用功。爸爸曾帶還在念小學的大姊經過北一女,慎重告訴她,「這是你以後要讀的學校」,後來我們三姊妹、我兩個女兒都念了那學校。
爸爸沒有重男輕女,但女兒注定了不能延續香火,他曾在面對我為他做的一桌盛宴前,不自覺地嘆息:「女兒再好也沒有用」。
他的絕望是那樣明明白白。那時我已五十幾歲了。我自小強悍,他的朋友總說「可惜不是個兒子」,我很想讓他知道女兒更好,但他嘆氣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彌補他心裡那個大洞。他的絕望變成我的絕望。
但能怪他嗎?他從小在這樣的香煙瀰漫下長大,祖先就是這樣教的,小時的印記一輩子刻骨銘心。他也想改變,他每次回老家都說時代不一樣了,希望他們重修族譜時,把女兒列入,否則在共產黨一胎化之下,若生的是女兒,那一家人的血脈就消失了。直到他去世之後,我大陸堂哥用微信寄來族譜,我看到我父名下載明我們三姊妹的名字。
我曾經很崇拜他。在台灣經濟起飛時,他與朋友在員林開了一家手套廠,風風火火,有時候大半夜還在出貨。1970年代,連續兩次石油危機,加上台幣大幅升值,他們那個本來就是薄利的外銷工廠倒閉,他五十歲出頭就退休了。五十歲,他覺得自己可以「養老」了,是啊,他的父祖叔伯幾乎沒有人活過五十歲,他不知道自己後來可以又活四十年。他等於半生在「養老」,而我也是惶而恐之地怕「子欲養而親不待」,每周休假都帶他出去用餐、郊遊,但除了江浙菜之外,都不合他胃口,最後連我女兒都吃膩了。
他越老越想他的老家,想再回去看一次,他當時已坐輪椅了,我們姊妹也不年輕了,都退休了,我試探地問:「如果回去,可不可以不要像上次那樣撒錢、請那麼多客?」他斷然地說「當然要」。我很想說,我的勞保年金一個月才兩萬元出頭,而且現在我們不論怎麼一擲千金,在大陸都已不再是個數字了,他們真的都富了。我畢竟把話吞了回去,但也沒敢認真規畫他最後的返鄉之旅,因為我沒有能力讓我父衣錦榮歸。
我們只是普通人家,勤勤懇懇而已。
爸爸最後的心願,我沒有完成。
弟弟過世時(是的,我們家曾有兒子,那是一個傷心故事),我二十歲,第一次去捐血。弟弟生前開刀用了一袋血,我覺得應該以血償還。爸爸過世後,我也去捐了血,雖然他在醫院才剛掛上血袋幾分鐘就離開了,但是,一袋血,就是情,我無以為報,希望未來用到我血的人,能夠健康回家。
爸爸,女兒沒法燒香,以血祭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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