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年一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余英時教授八十八歲生日,上周五已有讀者從海外打電話來,問《余英時回憶錄》何時出版?他看到了《明報月刊》這期刊出的文摘中余教授回憶他的香港生活,感到非常興奮。我說不準出版時間,因為還有幾章還沒寫,他還會寫多久呢?我不知道,整個改稿過程很漫長,等於重寫訪問稿了。書寫和出版都在和時間賽跑,但時間一直跑在我前面。
《時代周報》刊出一篇專文向余教授賀壽,題目是「有尊嚴的知識人」。知識人一詞是余教授向來喜歡自稱的,有一種專業專注的向度,照片是舊照片,印象中是李懷宇所拍的,那年大概是二◯◯九年吧。余教授二◯一四年回台接受唐獎頒獎,後來我有幸和余教授合照一張,至今不能忘記那握手時的感動。
昭翡問我有沒有打電話向余教授祝壽?我一是不敢,二是電話恐怕也打不通,我還是習慣這樣安安靜靜地在一旁。至於,書要怎麼出?恐怕還是得等了,不過,余教授都說書要交給我,我也不那麼擔心了,只是不知何時寫完,我一定要努力撐到那時。
出版是一種考驗,也是一場馬拉松賽跑,我始終不確定自己的跑步節奏對不對?只是希望自己維持在跑道上,不要掉隊太遠,而這本《余英時回憶錄》就是這場馬拉松的聖杯,我想我還要跑一陣子才會抵達。
我一直是平凡的人,只有當我有機會做到不凡的書時,我才感受到出版這份工作的神聖,它同時也照亮了我。
二◯一八年五月七日
意外接到余英時教授的電話。他的聲音溫暖和藹,聽不出歲數。他說:你別著急,我已經開始找照片了。但我怎能不著急呢?
二◯一八年九月十四日
深夜抵達紐約,嚴重時差,怕誤了隔天到普林斯頓的火車,夜半一直醒來,住在一間百年公寓的市中心旅館,有趣的體驗,品質不佳,狹窄的單人房,衛浴共用,聽著各種聲音,此起彼落,是一篇小說的開端。
這間建於一九三◯年代的公寓旅館,在三樓至五樓,沒有電梯,入住時已經是清晨一點了,幾乎沒什麼睡,就起床準備前往普林斯頓,天色亮時才發現一整層竟隔成三十個小房間,房間內只有一張床和一小茶几,不能再小的單人房,像是船艙臥鋪,聽說以前是專供在飯店工作的人住宿的地方,我頭一次覺得自己住進了作家才會住的旅館。那麼,我要寫什麼呢?
我想起柏格曼因為胃痛,半夜起來寫劇本,我則是失眠,只好寫臉書。天既然亮了,也不用睡了,該起來找路前往賓州車站。
二◯一八年九月十六日
大學時讀到《歷史與思想》,對余英時教授平實易讀的文字,深刻的思想,十分驚豔,也讓就讀中文系的我,開始有了一種歷史的眼光,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對照今天的我,是有脈絡的。書上當年用螢光筆畫的重點,到今天已成了咖啡色塊,是時間的見證。即將離開了普林斯頓,後會難期,於是請余教授簽名留念,我對余教授說:我不敢請求題字,但簽名應該是可以的吧。余教授說:我知道你不會開口,但我會寫給你。我只能傻笑。這次來美的機上,重讀此書,仍然有當日初讀時的感動。
二◯一八年九月十七日
才從普林斯頓世外桃源的仙境來到了紐約,迎來熟悉的大城氣味和喧囂。如果普林斯頓之行是夢幻,那麼現在到了夢將醒階段。住在下城的便宜旅館,余教授曾問我有沒有朋友在紐約,怎麼找到住宿的地方?我說,就上網找地鐵線旁的小旅館,方便進出,他要我自己小心一點。余師母給的一大袋水果沒吃完,我又拎回紐約,我那時看到了一大袋,愣住了,師母以為我要待多久?
記得第一晚和兩位老人家吃飯,點了一整桌菜,牛肉乾絲,梅干扣肉,豆苗,烤龍蝦,餅,白飯,我嚇壞了。他們對我喜歡吃的,各有認定,所以都點了。也該驚嚇的,太受寵若驚,到現在還沒有回神。此刻,一個人在下城八樓的房間內,想著這不可思議的旅程,而樓下對面酒吧的客人,看完了足球賽剛散,紐約要進入稍為安靜的時刻了。
余教授說,沒有想到我們一直沒有這樣聊過天。我說,余教授很少回台灣,在台灣,我恐怕也很難見到您。
臉書上一點一滴寫著這幾日的心情,有些是突然想起,趕快記錄下來,怕自己忘了。我見余教授時既沒筆記,也沒錄音,深怕斷了他的談興。余師母偶爾也加入談話,這幾天的接送,此生難忘。讓八十多歲的長輩開車接送五十餘歲的晚輩,我真是太糟糕了。
整個三天,情緒很翻騰,又很寧靜,被巨大的溫暖療癒了。離開普林斯頓時,偶然看到了幾句話寫在牆上,特別記下:
Do Justice
Like Kindness
Walk Humble
人生行路的中道,無非如是吧。
二◯一八年九月二十三日
九月中,一趟想了很久的旅程終於啟動,一開始只是想去探望余教授夫婦,書稿是藉口,行前《印刻文學生活誌》總編輯初安民和副總編輯簡白,要我寫一篇長一點的文章,配合刊登《余英時回憶錄》的書摘,頓時感到壓力,我原本只想拍拍照寫點短文,交差了事。
我一直想我到底要和余教授談什麼呢?整個旅程被這個念頭盤據心頭,出乎意料地,當我踏進余教授家時,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溫暖包裹,我們敞懷暢談,我沒想到在普林斯頓的三天,我竟有完整的兩天下午可以和余教授說話,如果不是擔心他的體力,我第三天也想再去。余教授夫婦也連續兩晚請我吃飯,師母很高興,她以為余教授第二晚不會再出門吃飯了。
我不是一個及格的採訪者,沒有錄音筆,沒有筆記,沒有小抄,沒有重點,一場開放式的談話,卻談得很自在,不過晚上回到旅館,才開始竭力寫下所有記得的對話。
我為什麼不寫筆記呢?我不想斷了談興,破壞氣氛,或許因為如此,兩人都很自在吧。不過,我還是太緊張了,所有余教授問我的問題,我忘了反問他的看法,可以參照。我後來才知道,這兩天的談話,據余教授在《余英時回憶錄》中的序言說的:是這幾年來覺得最愉快和盡興的一次。
寫給《印刻》的文章,交稿的同時,也傳給余教授,果然他對題目中的「朝聖」有意見,我後來改了。人生行路,許多價值崩毀,許多人讓我失望,這種朝聖的心情,何其難得,何其必要,幾乎是依著這樣的信念,讓我走到現在。我自己也明白,當我踏上余教授家的廳堂時,我離自己的職場終點,也剩下最後幾里路了,但心裡隱隱也有一種放鬆感:我們要焚膏繼晷到何時呢?又是為誰呢?
這一堂的編輯課,是工作上最大的回饋,夫復何求?在我自己的編輯生涯中,這也是一次難得的體驗,為即將出版的新書寫側記。關於攝影,我是要離開時才拍的。我對余老師說想拍余教授的書房,他停了一下說:我的書房很少讓人進入,破例讓我進去拍。他這樣說我反而更不好意思了,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匆匆按了幾張便退出來,但還好有捕捉到珍貴的片刻。
二◯一八年十月一日
余英時教授傳來書名的題字,這次到普林斯頓沒能親手帶回,師母說余教授怎麼寫都不滿意,序也是這兩天才寫好。我一直在想著這次的旅行,在我的人生中,這三天有不可磨滅的位置,海倫﹒凱勒寫過一篇文章,「三日光明」,我想我也感受到光照進心裡的感覺。余教授後來把我登在《印刻》文章題目改成:一個編輯的豐收之旅,他不想把自己拉高。我以「朝聖」為題,是因為我想起的是西班牙的朝聖之路,有人半途而廢或中途亡故,我以為編輯也是苦行之路,挫折和挫敗很多,能有這樣的時刻,意義完足。
從也沒想到我會在飛機上開始寫文章,而雜誌等著我截稿落版付印,整個旅程提心吊膽,要看著錢包護照,還要看著相機,如果相機/記憶卡掉了,整個旅途就毀了,我的臉後來也像紐約客一樣,充滿防衛。我的心始終停留在拜訪前的這一刻:
終於坐上前往普林斯頓大學的火車,展開一次想了許久卻始終不曾真正踏出的旅程,火車從紐約賓州車站發車,車程約一個多小時,然而,對我來說,這段旅程,在我心裡走了很久。
二◯一九年一月二十九日
像以往一樣,沒有特別的事,很少打電話給余教授,早上打電話向余教授、余師母拜年,今年第一通電話,也擔心普林斯頓下雪,怕他和師母進出困難。余老師說只有美東下雪,他們那裡還好,我沒問他「續編」的撰寫進度,他已說了最近都在忙別的事,我就不多說了。應該還沒提筆,我會繼續等。像過去一樣,我把《余英時回憶錄》續編當成允晨文化四十周年的大事(一九八二—二◯二二),如果回首自己的編輯生涯,書是最好的見證。
一邊講電話一邊看著在他家拍的照片,好像我還在那張舒適的沙發坐著。前幾天胡忠信大哥問:你們聊天時喝什麼茶?說真的,那個當下,茶的滋味都忘了,我只想記下所有的談話,隨興地談,吉光片羽,一閃即逝,在余教授書房門口拍了他岳父陳雪屏教授寫的墨寶:「英時近集坡公詩句放翁詞句為楹帖囑書之,未成小隱聊中隱,卻恐他鄉勝故鄉。」意味深長。
余教授只有在一九七八年回中國一次,再也不履故土,此心安處是吾鄉。《余英時回憶錄》出版後,我曾應讀者要求印了一批毛邊書,我後來不再印了,我相信余教授會希望讀者能專注在書寫的內容,而不是版本的獵奇,不過還是留一本給余教授收藏。
二◯二◯年一月五日
前幾天作夢夢到與余英時教授和余師母同遊,遊憩地是一處滿溢著陽光的湖邊,夢醒時,十分眷戀,甚是思念。隔天打電話拜年問安,老人家也很高興,要我找時間再訪,偏偏我抽不出時間,真讓人焦急。余老師說:普林斯頓今年還沒下雪。我聽了倒有些安慰,我想這樣進出就方便多了。從事這一行最快樂的事是,不經意地遇到大作家、大學者,不斷點醒你思想或生活的盲點,讓你在人生理想上有了標高,我覺得這才是我真正幸運之處。我所遇到的作家或學者,像余英時教授這樣縱觀全局,頭腦清明的,真的不多。人多以名位財富衡量人的價值,但我追求心智的開闊與清明,人各有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記得華文朗讀節時,有人問台灣的出版品有沒有競爭力?每個人看法不同。我只說:至少允晨文化的《余英時回憶錄》,六四諸書,中國底層群像,是全球華文獨家出版。而這些書會超越時代,繼續流傳下去。夢裡總去了遙遠的地方,醒來才知是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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