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風呼呼的吹,今天要上教堂,母親一早打扮整齊,頭巾包好髮絲,我也穿上外出服,禮拜天早上,真不想出門,院子裡葡萄樹葉子都落下,連日冬雨,寒氣逼人,園子裡老狗都縮在牆角。穿戴整齊,我戴上母親舊衣裁縫的軟呢帽,是她大衣拆下改成我外套剩料,罩住耳朵抵寒風,離家不遠有座教堂,母親袋子裡裝著《聖經》,拉著我的手做禮拜了。
客家村大部分是傳統信仰,教堂信徒往往不到幾個人,讀經、唱聖詩,我一句都聽不懂,風吹著我直縮脖子,木頭電線桿上大紅紙毛筆字寫著香肉上市,大剌剌貼在「天國近了」的教會標語前面。
小小教會,有時候是外國牧師,有人翻譯成客家話,母親低聲誦讀,我張嘴跟著念,什麼意思卻是完全不了解,直到長大和朋友進教堂,好像早已認經文字句。
直到前二年,在臉書一老外的社群Remembering Taiwan,突然跳出芬蘭朋友寫道,他在1959年,跟著繼母,從芬蘭坐船到香港,再到台灣頭份的往事。黑白照片正是我小時候去的斗煥坪教會,熟悉的木頭椅子,十字架及講台,重新回到記憶。
照片中有他初到頭份的樣子,金髮小男孩,他在頭份神召會門口,他的父母,教友們在頭份中華路上。和白牧師聯絡上,才知道他的姑姑、父親早年在中國傳教,1950後,外國傳教士全部被驅逐出境回到母國。之後他們選擇到非共產政權的國家牧道,姑姑先到苗栗竹南傳教,蓋教堂,竹南較多1949後退居台灣的外省族群,也是第一批神召會收到信徒,沿著苗124線道,神召會一路往頭份、三灣、南庄、大湖、卓蘭、東勢、石岡等客家村宣教。
和白世光牧師多次交談,他po上一張又一張照片,都是他童年記憶的頭份、斗煥坪、大南埔、南庄、大湖到東勢,及陪伴他們牧會的夥伴們,珍貴褪色老照片逐次拼湊出神召會在客家村的復興之路。
較晚到台灣的神召會,泰半是芬蘭遠渡重洋的傳道人,不像長老教會的在地化,或是靈糧堂、信義會在大城市站穩腳步,他們選擇了最艱困的客家村,從鄉音濃厚的東北,到客家小鎮傳教,初期在沒有教會時,他們有些人坐輪船帶著帳篷,遊走各地客家村牧道,照片中是傳道人父女藉手風琴演奏,用音樂讓客家人接近上帝。白牧師說這是帳篷傳教。地點是苗栗銅鑼。
仁德醫專郭郁欣老師看到我分享的圖文,立即私訊,提供了更多資料,並拼湊出當年神召會在客家村往事。年過八十的郭爸爸是神召會最早一批客家宣教士,終戰後,年輕人找不到工作,外國教會需要翻譯經文同工,將國語《聖經》翻譯成客語傳教,郭爸爸──郭豐濤牧師跟著芬蘭傳教士走了一村又一村,見證了基督教進入客家聚落的初始,「沒有人上教堂,望著空盪盪的,我們還是要等待」。
郭豐濤牧師回憶早年客家傳教的辛苦,做不得拿香,做不得拜神明,和客家人喜歡拜廟拿香衝突大。郭牧師後來在苗栗大湖牧會,陪同伊克勤教士牧道。伊牧師是芬蘭最早在中國傳教的傳教士,單身從芬蘭坐火車穿越西伯利亞到滿洲國傳教,穿梭在中國東北農村宣揚福音,基地是奉天省,說著一口東北腔,穿著打扮和當地人一樣,1950年被中國驅逐出境後,和夥伴們選擇了客家村為終生志業。郭郁欣回憶,伊牧師如他們的家人,她沒有阿婆,伊牧師如阿婆,媽媽在小學教書,來不及回家,郭郁欣姊弟就在伊牧師家。大部分小朋友在客家村過民俗節慶,過耶誕節,吃蛋糕,做派,唱聖詩。
郭郁欣近些年走訪教友,整理老照片,時間停留在外籍宣教士走過大小客家村,三合院十字架,教會牆上自製耶誕樹,整理芬蘭文《安娜與毛澤東》書中,芬蘭教士伊克勤一生從西伯利亞到南滿鐵路──南滿鐵路株式會所員工,足跡遠至鴨綠江以南的朝鮮(北韓),歷經太平洋戰爭,目睹滿洲國活躍的俄共;複雜的政治局勢下,1946年,中共解放軍占領了長春、四平等城市,教會活動受到限制,1949年後離開中國,到台灣落地生根的傳奇人生。
白世光牧師提供他童年從頭份到斗煥坪、大南埔、東河的照片和教友生活情境,還原了客家村風貌。芬蘭家庭在客家村廳,後面是祖先牌位,黃泥磚地板,還有大南埔客家人的大灶。背著花布巾的客家婦女,鹿場山路,山形依舊,一輛大卡車,頭份大哥看一眼,南邦煤礦,另外一部小車──哦!馬神父的。照片裡回頭的是十歲的白世光牧師。
經常出現在照片中的南庄古媽媽,原來是古先生遭受白色恐怖波及,在服刑中,善良的白牧師一家提供了工作機會讓古太太協助白牧師在客家村生活照應,如同家人,並陪伴白牧師成人,一起搬到台中成立神召會宣教機構。
郭郁欣老師二十年前曾到芬蘭參加伊牧師追思禮拜,並拜訪白世光牧師,那年他已經是中年大叔,北歐陽光屋下,老友相聚,一別未曾相見,直到臉書訊息,郭郁欣想起往事,她說自己是神召會養大的孩子。
如果沒有網路社群,我記憶只會停留在斗煥坪陪母親上教堂的日子,因為網路,白世光牧師提供了他的頭份童年一張張照片告訴我,那是中華路的神召會,那是斗煥坪,大南埔……在訊息中他還寫下剛剛到頭份,他興奮騎上腳踏車,繞著鎮上玩,路面還多是黃泥土、碎石路。
我也拍攝了目前頭份中華路街景、斗煥坪、大南埔及南庄。他拍了他的橘色大同電鍋,透過網路分享,「我中文快忘光了,但是有時候會做些米飯吃」。冰凍白雪覆蓋了白世光牧師的院子,我想他是懷念著台灣的童年時光──頭份,就如我想念斗煥坪教會一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