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秀青 一首華雪漫賦的詩畫與夢幻
二○一九年前往日本東北賞雪,藏王樹冰奇觀是絕對不容錯過的。二月深冬來賞,抵達前的沿途雪景令人恍若走入畫卡般之空靈,日輪在針葉林間朦朧隱約,猶如躲在紗帳內的姑娘含羞見客。
氣象報導這兩天的天候極佳,我們在上午八點三十分,車抵藏王山麓駅後走向搭纜車站,即使是周一的今天依然湧來可觀的人潮。搭纜排隊的長龍已延伸到戶外無以計,前進的速度比龜步還緩,一小時後終於坐上纜車,可見其魅力的確不凡。
纜車上山分為兩段,第一段自高度八五五公尺的藏王山麓駅,載送到一三三一公尺高度的樹冰高原站,車程七分鐘,可乘載四十人;第二段則抵高度一六六一公尺的地藏山頂站,車程十分鐘,每輛車可載十六人。乘坐第一段纜車時由於遊客頗多每班塞爆,擠在車內實在無法動彈和轉身,感覺自己好像超市賣的盒裝豆苗內的一根,身形隨被擠壓的空間而彎曲著。我們想先到達山頂攬勝,於是隨即轉乘第二段。
由於時間尚早搭上第二段纜車者少,人人有座位又可舒適賞景。才剛坐穩,雙眸便被對面一對穿著全身勁裝握著細長腳板的滑雪人所迷住,「酷啊!」初次親見這身打扮,油然在內心吹起帥爆的哨音。望向窗外,盡是皚皚白雪,滑雪人畫弧著草體行軌,山中林道也見蛇形健手的身影,在蜿蜒雪道間迂迴、緩降如似低翔,令我有如親臨滑雪賽事的現場。
山不在高,有奇則名。聽聞藏王冬天最美的景色,莫過於由風速、水氣和雪量等條件俱足而形成的冰怪,今程能否賞見,還得仰賴老天作美。
藏王山頂的溫度此時低於零下十度,走出山頂車站卻是陽光驕豔明亮、穹蒼淨理無塵,視野闊氣到三百六十度直抵不知幾千里遠的天際線,景觀無比的豪邁奔放。連峰的樹冰陣容強盛、崢嶸奪目,猶如紀律齊整的千萬兵團,倚著山巒起伏把山座鋪陳得如銀織針毯,那一簇簇錐形樹狀遍布山頭,彷彿置身於一張巨形的立體聖誕卡之中。
四面八方遊賞的人們,被這廣垠又層疊伏浪的形貌縮成螻蟻般的小巧,滑雪人扭行轉彎、滑降行遠的曼妙,遂成為這一大片蒼茫白淨中的流動彩珠。走近覆蓋著厚重雪衣的冰叢,個個臃腫痴肥,一具具都高出我們身長許多,全然看不出本是優美的樹形,它就是有名的冰怪。龐然大物,個有悚姿,仰頭觀瞻有壓頂之勢,步入陣列當中有著不寒而慄的驚異。我們千里來賞,它們群暴白色恐怖,若在月夜風高時分,應是挺嚇人的白骨巨魔吧。
冰怪巨魔有懾人之相,卻生長在景致迷人的山峰之巔,美與醜、媚與怪,相互糾纏,而藏王山的媚與美卻因冰魔的醜與怪而獲絕景名氣,豈不也在說法無分別相,看似惡邪的卻也是另一面觀的殊勝。
此刻氣溫低降到自己不可能承受的低點,卻也不覺冷顫寒凍。一遍遍環視遠眺這般廣域的藍白天地,再回神端看近身腳下的豐雪,它不知深達多少公尺,戴套的十指插進握抓它,細緻鬆軟也不融不濕不飛散,倘若飄來輕雪,必當張口迎接它的撒落。
走向車站建物拾級登上頂樓,觀景平臺所見視野又是一番新象,不僅看得更高更遠,還能俯瞰陡直垂落萬丈的深邃低谷,感受群山在你麾下的顫慄,湧起登高必自卑的謙恭。直落的陡坡綿延連結好幾座山巒,表面盡是一畦畦如千軍萬馬的樹冰,更遠處接壤一片低地又像似城鎮的平野,越過那兒是另一片粗黑邊緣線條的山群橫亙,再往後則見橫長條帶,浮雕著祥和的幾團雲朶,其上飄渺著輕煙薄霧,盡頭處列排的冰山群峰露頭尖苛的崎頂則湧如白浪,空際巧妙地以一筆豪邁的粉白揮毫頗富靈氣,大美不言的意境就在其中。
時間已過上午十一點,抓緊時間返回中間站樹冰高原駅,此時下山的人數極少,令我一家四人擁有獨占的纜車空間。由於自山頂下滑所見景致大異於之前的攀高,視野所及萬頃坡巒,愈見遼闊深邃且明徹燦白。一棵棵的樹冰接踵迎面,或自樹側挾速掠過或在腳下劃過,焦點在景而忘卻置身車籠,而猶有翔飛在茂叢之上的撼動,強烈感受藏王奇觀宏偉的冰原生命,肅然生起對它無比的崇聖與敬畏。
抵站後走經一段開放空間的通道,兩旁盡皆覆冰林區,每一樹植都足以擺進客廳或廣場當作聖誕樹那般的雍容,縱使積白覆雪卻依然保有優美的線條,下幹埋於積厚不知幾尺的白雪�堙C與它們平視並倚欄欣賞,沒有遊客進入的右林顯得格外清冷寂靜,陣陣風兒拂過,葉枝上的薄雪隨之翩翩,詩意出「輕雪帶風斜」的韻致。時而因椏枝承受過重的堆雪也碎落散灑,「鹽飛亂蝶舞,花落飄粉奩」的意境便又躍上心頭。
漫情閒逸的雪花風采征服了好幾許的流光,才試著拔開去環視另一邊的景色。轉向時隨即「哇……」出喟歎,眼眸被邊簷垂下到低欄之間所張掛的一片綠色細網所繫。那看似遮擋狂風暴雪進入人行通道的網狀物,陽光正從那方之上斜照過來,把細網上所存留的殘雪迷離成顆顆晶瑩,吊懸在網格上的一顆顆串連成條狀如銀鍊,綴成了一幛金爍閃閃的珠簾,美麗極了。
結束藏王樹冰之旅,一家人依依不捨。勢必成為日久天長的年歲後,每每提起依然是親子之間一首華雪漫賦的詩畫與夢幻。
北國日本的深冬清寒,萬物靜寂,貌似死灰孤傲卻沉潛著熱情。我們很幸運地臨訪藏王時,正值日光燦爛、盛情款待,個個長相野怪的樹冰其冷峻也化柔了,細品賞觀也謙遜兼容善美。如是勉人,當遇上外境霜雪紛飛時,內境依然要保持生命力的暢旺;縱然人生風景變化更迭,仍要守靜不亂、體察發生與存有的美妙,縱然留白也會是一種深度和亮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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