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道一號中山高經過我家村子,象山。近年才有交流道開通,一分鐘便可達我家。在此之前,我們南下需行車十分鐘到公館,北上更須半個小時到頭份,才能上交流道。以致我婚後從台北往返鹿港婆家,就頗有過家門而不入之憾。當車行125k象山村附近時,我總要小孩注意,往東邊山腰上看,有沒有看到橙紅色廟宇?位置低一點的是孔子廟,高一些的是玉衡宮,阿公就在那裡當班。我上國中時,中山高風風火火地動工。中山高通車前,台十三線則是我家唯一的聯外道路。
而回我家的村路,就從台十三線岔出一百公尺,過一條小溪,我家夥房就在那裡。先祖來台定居於此,沿著這條小溪與屋後那一片山坡開墾,遠望那片山坡,像一頭大象趴臥,便名象山。這山村,山多田少,連綿的深山裡遍布老林,不宜耕種,但宜伐木,山谷小溪戀戀環迴,溪名就叫枋寮坑溪。它最後匯入後龍溪出海。
初始,夥房附近人煙稀少,開墾的先祖們傳承數代之後,已完全安居落戶,耆老們便在象山山腰成立「大洞堂」,那是供奉關呂張三恩主的玉衡宮前身。它庇護先祖安居,村民賴以求雨避災祈福。村民平日依早午晚的鐘鼓聲作息。遇事更常到宮廟求籤問事,管理委員便是村人敬重的遠近耆老或親友。
先祖樵耕於此遠離市囂,村童普遍失學,於是,耆老們依傍大洞堂成立象山書院,延師授經。教授四書五經,自然得敬祀孔子,期使廟學合一希聖希賢。在恩主公與孔老夫子之外,大洞堂也奉祀玉皇大帝、佛祖、觀音,很自然地儒釋道三教合一了。
到了日治皇民化時寺廟整理,這些鄉民們心靈所寄託的神祇都得毀棄改為日本神社,巡察大人不斷威逼,後來耆老搬出孔老夫子當主祭,改名為孔子廟,禁令神奇地峰迴路轉,使玉衡宮躲過一劫,繼續庇佑信眾。要是哪家孩子多災多病,那就拜請恩主公領為契子,祈使平安長大。哪家孩子要考試要升遷,就來祈求孔子保佑。中元普渡是家戶大事,年終酬神戲,宴請四方賓客,數年一度的建醮大典,還得殺豬宰羊。山村宮廟演繹著名剎古廟的煙火。
小小的山村,因宮廟而招徠信眾。而孔廟是山城唯一的孔廟,也是全台唯一由民間倡立管理的孔廟,更是全台唯一立於山腰的孔廟。民國六十年代初期,孔廟,與玉衡宮分立擴建,玉衡宮位置稍高,鄉人俗稱其為上宮下宮。我回家的村路,因孔廟而有了名字,它就叫孔聖路。
孔聖路過了我家夥房後,爬坡,繞過茶園民家油井與池塘再爬山,就到了孔廟與玉衡宮,以及遠一點點的一貫道宮廟。孔聖路是村路是山路,也是產業道路,沒有巷弄,狀似樹枝,更似鄰里。我幼時膽小,一旦出夥房,只能跟著媽媽上山採茶,或與童伴去茶園牧羊,或隨家人去宮廟拜拜,看一年一次的酬神野台戲……,我上學前的童年,活動範圍不出這條路。
上學後,我必須天天徒步台十三線兩公里。那是從我家門口走一百多公尺接上的主要幹道,面向幹道,往右是北向,老人家習慣說「入」,是入山之意,過了明德水庫後,台十三線便沿著一座座緩丘蜿蜒「入」山。往左是南向,是「出」山,是我上學的方向。再遠些可到苗栗市區,或岔到後龍海邊。此丁字路口時有車禍,以致村民即曾在路口辦理普渡大會,立起石敢當擋厄。
我第一次對這條大馬路有印象,是在我兩歲半的時候。爸爸騎著腳踏車載我去市區醫院探望我病重的祖母。天雨,就在丁字路口急轉往左時,父女倆摔倒「犁田」。兩歲半的我,僅有的記憶就是摔倒了,爸爸一臉著急地抱起我。所幸當時家鄉地偏人少車馬稀,父女只有擦傷。我上學後每天必走這條幹道,行經丁字路口,就會想起父女那次車禍,兩歲半時的記憶,深植腦海。
初始,台十三線兩旁,路樹高大蓊鬱,少有住家。後來,路樹砍了,道路拓寬了。一間間的台資或中美合作的工廠蓋起來了。有玻璃工廠、製茶工廠、自行車廠、陶瓷廠。
有一段時間,媽媽也在玻璃廠上班,放學時,我會看到媽媽在工廠門口搬運玻璃製品,賺取一天35元的薪水。那時候,爸爸正在籌資建製茶工廠,製作老田寮茶,廠址就在我上下學必經的台十三線上。爸爸與親友合資,機器還遠從日本進口,曾引領全縣風騷,轟動過一陣子。
上國中時,有一次,校園裡喧騰著行政院長蔣經國蒞臨本鄉的訊息。師生們都想一睹這位神話般的親民院長,一心希望他來學校視察。我們心裡預演著一些相遇時的歡騰。
回到家,聽說我們的茶工廠接待了行政院長及其他一些大官。院長還幫我們工廠製的茶品命名為明德茶。從此,老田寮茶改名明德茶。它曾經是台灣凍頂茶、文山茶之外的另一名茶。
後來,孫運璿、李登輝也來過幾次,我們的工廠掛起幾幀照片,其中一張團體照,孫運璿在前排中,爸爸也站在前排,李登輝則站在眾人之後。這相片著實讓我在同學之間虛榮了好一段時間。
上學兩公里的路程,哥哥姊姊在國中以後就騎自行車代步,後來弟弟妹妹也騎車,獨我徒步九年,走出一雙粗壯小腿。
回想小四某天放學,在教室前整隊時,我突然回教室取物,在匆匆返回路隊時,卻被走廊上疾馳而來的腳踏車撞上,老師同學眾目睽睽這場意外,卻來不及阻止。瞬間驚叫四起,人車倒地,物品散落一地。我穿著百褶裙,膝蓋劇烈碰擊水泥地,而皮破血流,甚為嚴重。
老師安排我去附近診所擦藥。沒有拿消炎止痛藥,也沒有包紮。我被同學攙扶到家時,爸媽工作未歸。我坐在餐桌前寫作業,把百褶裙拉到膝蓋上遮住傷口,不敢告訴家人。我咬牙忍著鑽骨陣痛,不時用指甲去鍼壓傷口附近,好使傷口的痛感輕些。我表現得很好,沒讓爸媽察覺。或許是他們發現了,但沒有傷筋斷骨,覺得只是小事一樁,鄉下孩子,哪個不是三天兩頭,破皮流血的?
我帶著膝蓋的傷口,每天跛行兩公里上下學,傷口不斷迸裂流血,一個多禮拜後才結痂,痂掉了,左膝上兩個硬幣大小的疤,把恐怖的記憶牢牢圈印。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我竟然害怕騎腳踏車,找各種理由拒絕學騎車。從此,我就成了鄉下小孩極少數不會騎腳踏車的異類了。
國中時,同學們來自鄉內各村,遠到的,像從明德國小來的,大都搭客運上學。我家到學校,是客運一站的距離,到客運站還要反向走三四百公尺,搭客運並不方便,我不會騎車,自然只得走路。
到了國三,放學後還經常留校自習到天黑。台十三線路邊,有公墓、池塘、樹林,有中山高施工處,有下班後關了燈的工廠。走在沒有路燈沒有月色的夜路上,是有些膽戰。一次,我就鼓足勇氣,奢侈地搭客運回家。其實,那次是我第一次一個人搭客運。我怯生生上了車,連客運有哪些種類、班距、路線、票價都還不知道。
我以為所有北向「入」的車都可以搭。結果悲劇就發生了。我搭上我家象山不設站的客運車。待發現已過站,司機也很無奈地拒絕我的停車要求,我眼巴巴地看著我家越離越遠。終於到了明德站,我頹然下車,往家的方向走。這一段路比學校到我家還遠,夜色更黑,路上行人更少,路兩邊更荒涼。我欲哭無淚,懊惱地想咬自己。
我不得不向路邊店家借電話,打給還在工廠忙碌的爸爸。當爸爸騎著鈴木機車出現在黑夜中時,我差一點哭出來。
後來,我負笈台中。周末、假日,爸爸總是從山上茶園,從自家工廠,騎著鈴木隨召隨到接送我去火車站。台十三線成了我與爸爸每個禮拜的親子熱線。我穿著整齊坐在後座,扶著爸爸的肩膀,聞著從爸爸身上飄來的汗味,我總有想哭的感覺。
一輩子住在山村的爸爸,卻把我越送越遠,先台中,後台北。後來我走國道比走孔聖路還頻繁。終致出嫁過家門而不入。
爸爸從茶工廠退下來後,便到玉衡宮當管理委員。當午晚的鐘鼓聲響起,我們知道那是老當益壯的爸爸奮力敲打的。節奏明快穩定,讓人聽了有安心的感覺。當我買房買車時,爸爸在廟裡幫我擇時,祈求平安。每個孫子女要考試時,他總是幫忙點光明燈。回娘家時,我們一定會特地去宮廟,探望管事的爸爸。要收假返北時,也會特地去宮廟,跟爸爸說再見。爸爸在宮廟管事,彷彿宮廟也安頓了遠行的遊子。那樣的日子,安心又踏實。
爸爸曾在丁字路口出過幾次車禍,頭破血流、傷筋動骨。癒後仍有些痠痛的後遺症。年過八旬後仍在宮廟管事,有一次,普渡時,我看見年邁的爸爸站在梯椅上,敲鐘打鼓,頓時讓我嚇得心跳亂了幾拍。我緊急斡旋,後來換了年輕的表哥上陣。
爸爸離世後,已退休的哥哥也走進宮廟協助,與堂哥表哥堂叔們一起接續前人在宮廟的事務。孔廟的祭孔大典,象山書院的各種講座與競賽,玉衡宮的祈福普渡,便利的交通,把半山腰的宮廟與普羅塵世緊緊相繫。
我們的山村雖遠,也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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