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的賣場收到一則訊息,買家詢問是否可以訂製燕子標本,並且側拍其過程?對方再三強調,不會對製作技術進行拍攝,只是需要拍一些影像,作為藝術創作中的素材。接過很多訂製的案子,要求側拍還是第一次。這突發訂單挺新鮮的,但來者何人?原來,買家是台南市政府總爺藝術村的承辦人潘小姐,不過,嚴格說起來,她並不是買家,真正需要此作品的,是日籍藝術家湯川中安(Yukawa-Nakayasu)先生。他目前正在藝術村內駐村,其計畫預計使用一隻家燕標本,而且需要拍攝製作過程,於之後的展覽中展出。在潘小姐協調、翻譯後,我接下這份特別的工作。成為藝術的一部分
來到約定的日子,先生開車將我一路載到麻豆。車子緩緩駛進總爺糖廠,潘小姐正在門口等著我們。見面後,首要任務就是量體溫--嗶!體溫過高!潘小姐笑我太緊張,那當然,別看我表現得很冷靜,其實內在早已像沸騰的滾水,手心不停出汗。由於拍攝有時間限制,我們抓緊時間走進該空間,與湯川先生溝通後,換上白袍,開始製作標本。很快地,專注取代我的焦慮,手慢慢不抖了,耳漸漸不紅了,呼吸回穩到平常的節奏,我順利地栽進標本的世界裡。湯川先生搬著相機腳架,喀擦喀擦地進行拍攝,他會先了解製作步驟,安排我用特定的角度去執行,以達到所需要的畫面呈現。
時間來到晚上八點,標本製作完成,但隔天還要去附近的代天宮,進行另一個場景的拍攝,這樣才算完整結束工作。當晚我們在藝術村提供的客房休息,翌日帶上拍攝道具和標本,驅車前往代天宮。
代天宮內有一塊廢棄的地下停車場,據悉多年來是家燕返鄉的聚集地,廟方特別封閉了停車場,讓每年過境來台的家燕們在此安心休養,不受遊客打擾。行前,潘小姐曾表示該停車場很黑、很悶,滿地堆成山的鳥屎,如果介意的話,她可以幫忙婉拒湯川先生的拍攝要求。不過,我卻大聲地同意:「讓我看看幾百隻家燕飛行的壯觀景象吧!」那時聽到電話裡傳來的苦笑聲,我想潘小姐的雞皮疙瘩應該掉滿地了吧。
到達停車場後,我們才知道家燕早就出門捕食了,漆黑的地下室裡,除了見證滿地尖山般的鳥屎、幾隻已經只剩骨架的鳥屍之外,什麼也沒有。湯川先生擺好拍攝用的道具,引導我站上指定位置,我便在鏡頭下配合演出,湯川先生則不斷變換拍攝角度。他說,他很感謝我願意來停車場進行拍攝。我說,是我該感謝他,託他才華的福,我才能有這段奇幻的工作經驗。攝影結束後,我帶著燕子標本回台北了。
嗯,奇怪?標本怎麼沒有留在台南展覽,反而被我帶回台北了?其實,標本在乾燥的過程中,皮膚會收縮移位,造成羽毛的位置改變,為了確保標本最後的狀態是好的,乾燥期間我都會當標本的「監護人」,密集地調整。
意外教人措手不及
故事的轉折也從這邊開始。
我打包好乾燥完成的燕子標本,請快遞送去總爺藝術村,但沒兩天就收到潘小姐的訊息,手機推播顯示了兩句話--短短的兩句話,讓我整個人瞬間嚇到臉色慘白:「掉下來了。」「尾巴好像有點斷。」
我趕緊查看她傳來的照片,畫面中的燕子,屁股成九十度向下垂掛,腰部近三分之二的皮膚被扯裂,整隻鳥在箱中翻滾,羽毛凌亂不堪,要說唯一慶幸的,就是至少展開的雙翅沒有被撞斷。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光想到毀壞的作品被展出的畫面,我就無法接受,趕緊向公司請假,打算趕在展覽開幕前完成維修。
第二次來到總爺糖廠,車剛停好,我便帶著工具包往展場衝,在展廳慌亂地搜尋著。看到了,我的燕子!牠站在一根樹枝上,樹枝連著雕花精細的古老橫梁,懸掛離地面有兩公尺高,白牆把牠襯得對比鮮明,尾羽則很不協調地掛在身後。現場志工把標本取下來,帶到場外的桌子上,我攤開工具包,馬上檢視狀況。
湯川先生和潘小姐怕我沒能趕來修復標本,先用鐵絲做了緊急補救,我把鐵絲拔掉後,整個尾部竟可以隨風飄動,這,真的是個很可怕的狀況!眼下沒時間崩潰,展覽再半個小時就開幕了,絕對要修好!我拿起工具,小心地操作。經過一番努力,鳥屁股順利地接回身體,我把羽毛整理好,就像幫自己的孩子整理服儀的家長,等著看孩子上台表演。
將修好的燕子送回橫梁上,成功讓牠二次重生,心裡的重擔終於放下了!
隨後,我們進入漆黑的播映室裡,看湯川先生視角下的生命循環意象。整面牆投影著巨幅電影,畫面中上百隻家燕,圍繞巨大的觀音像盤旋,映襯著橘黃帶紅的夕陽,像在空中無盡燃燒的篝火;燕群井然有序又毫無規則地高速飛行,數以千計的渺小剪影飛離投影牆的邊緣,沒入布幔中。牆上的煙霧、光點、風吹,震懾的鬼神、時空、文化,帶著看展的人們,隱身於群體、藏匿於社會,在制約的框架下逆行,又在喧囂中,用意識看見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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