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樣子使人心安。時不時要去老街區走走,看看熟悉的老板橋臉孔。幼時賣西瓜的西瓜叔叔如今是黃石市場管理員,時常穿著制服穿梭,我在青春期及育兒期時常光顧的甘蔗汁老闆娘神奇地總也不老。
府中路是神奇一條街,挽面、卜鳥卦等古老的行業就在亭仔腳進行,這兒很多店家是世襲制,在自宅樓下做生意,如今的老闆模樣和我數十年前看到的他爸是一個樣。或許自營商沒有店租壓力,小吃攤則有固定死忠客群,所以相較其他地方店家,顯得怡然自得,在他們身上我嗅到一股安定自若的氣息。
我喜歡在此區逛逛走走、吃吃買買,這攤那攤一路點兵點將,重溫自兒時起就熟悉的街道,看看識與不識的人們,慶幸「你還在啊」。除了大學四年在外求學,我沒離開過這裡,這裡那裡處處是我的「歷史」足跡。
自己的老樣子卻可能令自己心驚,需要與時俱進不斷調適。五十歲後,我時常在別人眼中照見自己的老樣子,不得不對自己刮目相看。
捷運上彬彬有禮的男士,彷彿讀到了我散發的腰腿好痠的訊息,經過考慮斟酌,對著站在他身旁的我說:「還是、還是──妳坐吧。」他客氣委婉得讓我不知如何推辭只能面對我真的比他老的事實。
年輕的牙醫師跟我說,阿姨妳年紀大,不要咬芭樂這樣硬的水果。蛤?我年紀大?不要吃愛吃的芭樂?然後漸漸發現去哪兒都被喚作阿姨,阿姨長阿姨短幾年不到,今年起已內化為我對自己的稱謂。
走在正午大太陽下,我對沒戴帽子沒撐傘的自己說:「阿姨妳要記得遮陽,不然眼睛受不了。」走進超市在豆腐旁想尋找豆乾,旁邊的起司卻對我招手,我瞬間徬徨迷失在琳瑯滿目的豆腐起司前,忘記此行目的,認真地考慮起也該補貨買起司。選擇障礙出現之際,好不容易回神,我對自己說:「阿姨,是要來買豆乾的喔。」
阿姨常常開冰箱卻不知道要拿什麼只好惆悵的把冰箱門關上,靜待重新跟記憶連上線的剎那;走到客廳卻忘記要出來做什麼,只好倒帶再走回房間,重新Re一次剛剛的動作,希望找到「破案」的線索。
某天我在咖啡館,突然瞥見一人,貌似自國中畢業後再也沒見過的某同學。我一再回想她國中的樣子以確認她是我同學否?看著她,搜尋記憶裡十三歲少女的她,畢竟四十餘年不見,尋找往日蹤影並不容易,看了好久,我才敢確定應該沒錯。
當我再次將目光望向她,於此同時,我看到歲月這位整形醫師如何雕鑿了她──鬆垮了她的肌膚、微駝了她的背、疲憊了她的神采、蒼老了她的目光。那片刻的看見,我宛如對鏡,恰恰看見時間怎樣把我轉變,變成如今的模樣。
最不忍的,是看到媽媽的老樣子。幾天前,我陪媽媽等公車。看著她單手拎起拖車上公車階梯,我正心想媽媽手臂猶有肌力,下一刻卻看到她緩慢笨重地移動身軀到座位上的模樣,她根本無暇看一眼站牌下的我。車子駛離,我悵然若失。八十五歲媽媽的老邁,在我不經意間,宛如走入更深露重的黑夜,夜,是更深了一重了。
我邁向歸途,意識到自己從午後,走向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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