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彰化的葡萄園其實不只種葡萄,因為葡萄是大宗,所以大家就以此簡單直呼。
記憶中,園裡種過檸檬、棗子、橘子、柳丁之類的。檸檬當然酸不溜丟,再怎麼飢渴,也不會傻到想摘顆來吃。倒是那半世紀前的棗子品種,顆粒小又澀,可當年也是吃得津津有味。不只棗子,懷想起來,那時家裡、園裡種過的柚子、芭樂、蓮霧、楊桃、龍眼、釋迦……個頭和甜度自是和今日的品種沒得比,但孩提中的記憶,卻是無與倫比的有滋有味。
我拚命拔,它死命長,誰也不服輸
葡萄園占地約四、五分,分成兩大區,平常就一扇「伊伊歪歪」的木門,以鏽著的鎖頭閂著,能防什麼?防一小陣斜風細雨吧。那時倒也沒聽說葡萄棗子失竊過,若有少那麼幾大串,該是入了我們這些猴兒的肚吧。
葡萄園種的葡萄品種不少,那時最常聽到的就是「巨峰」。我曾驕傲地向老公炫耀,小時候,我們都是吃現摘的「巨峰」葡萄長大的。老公曖昧地掃描我片刻,淡淡說:「栽種沒施肥嗎?欠缺點養分。」這傢伙又皮癢!還有一種綠色的,味道特別甜滋滋,據說是釀酒用的,至今,再沒吃過那款滋味的葡萄,是小時的記憶先入為主,還是現在好吃的太多,嘴刁了?
叔叔在園區右側搭建了間小工寮,除了擺放農具和肥料外,裡面有張床可以小憩,那時,我以為能在那午睡片刻,串串紫精靈環視著,風吹來,葉葉翻風葉葉騰,作個白日夢挺有野趣的。然而,自從瞥見一條又長又粗的蛇,打從門前慢條斯理地ㄕㄜˊ過,美夢完全幻滅,從此,我與工寮保持距離,但也沒聽過蛇傷人的事件。
當年,兄姊和爸媽住在苗栗,我最乖,阿嬤把我留在彰化,也因此,我的童年□月更多彩。白天裡,叔叔嬸嬸們帶著工人到園裡做活,我最喜歡跟屁,又不想惹人嫌,就勤奮地幫忙拔草。
園子是長條狀,每一畦有條小河溝,溝兩旁種滿葡葡樹,合抱成拱型的葡萄架,一眼望不盡。溝裡不常有水,於是溝裡、溝岸邊冒出的草除也除不盡,前頭才拔盡不久,幾天後,它又賊賊冒出來;我拚命拔,它死命長,誰也不服輸,那就來鬥吧!
路過的阿嬤、大嬸們見了我這般勤奮狀,便開始口耳相傳:「那個ㄨㄨ的查某孫,有夠乖啦,細細漢啊就真骨力咧挽草,足感心欸!」既然英名在外,就繼續拔呀,反正我有的是美國時間。累了,抬頭一望,串串飽滿誘人的紫都要涎下了,隨手一摘就一大串,入囗一顆又一顆,甜哪!嬸嬸說,要吃就吃整串,每串少幾顆,賣相便不好。
你們要入誰手入誰口,別忘了我除草有恩
不能錯過的還有採收季。一早,大人們已採收好準備出貨了,一串串套袋的葡萄幾十箱,從白色袋口透出的紫特別晶亮,好似發著光對我眨眼道別。再見了,此去,你們要入誰手入誰口,別忘了我除草有恩喔。
那段歲月我和尚未生養的三嬸同住(三叔當兵中),她待我極好,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三嬸常幫我裁製漂亮的洋裝,也會帶我回她娘家吃好料。阿公阿嬤很疼我,尤其阿公是美食甜點主義者,半世紀前,家裡就訂購玻璃瓶的養樂多,飲用前,以專用的挑針戳起紙瓶蓋,幾口飲盡酸甜好滋味,配上阿公買的各類夾心餅乾,牙齒不蛀才怪。
阿嬤釀了幾罈葡葡酒,放在爸媽原先住的房間裡,我常到那房間留連。坐在紅眠床上,帷幔破舊了,一口老鐘停擺了,裁縫車早就鏽跡斑斑,車不攏□月流逝的隙縫。打開那座幾乎頂天的簞笥(衣櫥),是媽媽的寶貝嫁妝,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鼻,還有多久他們會回來看我?
阿嬤有時會進來查看葡萄酒,當她轉開瓶蓋瞬間,濃濃葡萄酒香瀰漫,大不同黑松汽水和沙士的氣味。阿嬤舀起一小杯,讓我嘗了一口,好喝,甜甜不辣耶,想再貪杯,阿嬤笑笑,說:「憨孫,ㄟ醉啦!」
故鄉早就不種葡萄了,那塊田園也不知分產過戶在誰名下,但記憶中的葡萄園,依舊是串串紫水晶掩映發亮,一葉葉掌聲響起,這畦響過那畦,接力連天似,劈劈啪啪在風中翻滾雀躍,撼動得雜草伏地怯怯不敢挺身。此時,大蛇也無膽從容了,迅速收尾,竄進別家園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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