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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多雨,幾乎整個二月都在颳風下雨,又冷(以加州標準),感覺像回到冬雨的台北。到了三月也沒大改善,照樣陰雨不停,彷彿日日雨霧迷離,下得人消沉起來(腦後另一聲音斥責:不知好歹,感謝甘霖還來不及談什麼消沉!)
「下雨天,讀書天」,這時其實正好一書在手,遁入文字世界。客廳小几上兩疊書,有圖書館借的,有自家書架請下來的,還有不時新買的英文電子書,不愁沒書可看。幸好有書這樣寶物,讓人可以沉浸其中神遊物外,有了什麼感觸過後還可以寫下來,不然情緒掉到谷底時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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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蒼茫,雨天看書滋味大不同,感慨特別多,也特別深。
舊詩詞裡多風雨,只不過很久沒摸,張口欲吟一句都沒有,只有零落片段:「少年聽雨……壯年聽雨客舟中……」其餘逼不出來。上網搜索,原來是蔣捷的詞〈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年輕時喜歡,背了下來。這時重溫,立刻意識到寫的是男子的世界:歌樓、客舟、僧廬,不是尋常女子的去處。當年沒留心,只見時間流逝的傷感。在那年紀,傷感便是好,詩詞裡正充滿了美麗的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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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相當早便開始知覺時光飛逝,筆下總不免圍繞時間驚悸旋轉,或許是從詩詞裡學來的情懷而不自知。然無論男女,時間巨輪一視同仁輾過,青春不再年華老去心境是一樣的。這時已近聽雨僧廬的年紀,還是最喜歡壯年聽雨兩句。江闊雲低這意象詩詞裡常見,簡單四字,沒有動詞,卻寫活了江上風雨欲來的景象,詞短而意長。
洪範版楊牧編的《周作人選集》裡剛巧有好些篇談雨,但不是多愁善感的雨。幾年前隨意翻閱這兩冊選集,發現根本不是溫吞空洞的美文(我原先對小品文的偏見),而是充滿譏刺鋒芒有時甚至痛快罵人的敘事或議論,越看越有勁,斷斷續續竟然看完了。這時雨聲淅瀝中想到,便又將兩書請下書架靠在紅沙發上,看周老先生有什麼妙語。
〈半春〉裡立刻撞見讓人一愣的句子:「中國多數的讀書人幾乎都是色情狂的,差不多看見女字便會眼角挂落,現出獸相,這正是講道學自然的結果,沒有什麼奇怪。」好生嚴厲,讓我想到《聊齋志異》裡那些窩囊的窮書生,尤其是《俠女》裡那相對俠女的果敢明快格外畏縮無能的書生,進而想到徐楓石雋主演胡金銓導演的改編電影。跑得太遠了,趕緊打住。其實接下去,周作人不過是從春畫嘲笑中國人審美觀的假道學和病態而已。
〈中年〉裡提到:「日本兼好法師曾說:『即使長命,在四十歲以內死了最為得體。』」進而從孔子「四十而不惑」的說法談到他一個朋友的話:「人到了四十歲便可以槍斃。」真是出語駭人,原來背後邏輯在:「兩樣相反的話,實在原是盾的兩面。合而言之,若曰,四十可以不惑,也可以不不惑,那麼,那時就是槍斃了也不足惜云爾。」
「四十而不惑」這話我每見就刺眼,覺得孔老夫子未免太過自鳴得意。周作人說「 四十也可以不不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恰恰打中要害。放眼古今,我從不相信有人能做到不惑,更何況才差堪懂事的區區四十。
不過從今人動不動就活到七、八十歲,九十、一百也不再稀罕的角度來看,說人到四十就可以槍斃實在太過霸道,起碼也得超過七十,恐怕八十還算勉強。真要說,哪個年紀可算過期的廢棄品,好比日本舊片《楢山節考》裡等候拋棄山中的老人?
無論如何,過了某個年紀不免有時惶然自問:每天下床上床吃喝拉撒無所事事,難道不是如孔子所說「尸位素餐」?然多老是太老?誰來決定?有人八、九十歲仍腳步輕快,有人卻歪歪倒倒像摔壞的玩具。英國作家葛林的長篇《和姑姑旅行》裡的姑姑說:「老?她才比我大十二歲!」指的是她才過世的姊姊,差一點就86歲。不過人再怎樣保養維修,畢竟難逃落得一堆破銅爛鐵,最後時間大神總是贏。所以娥蘇拉□樂瑰恩晚年意味深長寫:「老年遲早會到的。」她死時89歲,知道老的滋味。
〈草木蟲魚之三:兩株樹〉開篇寫:「我對於植物比動物還要喜歡,原因是因為我懶,不高興為了區區視聽之娛一日三餐地去飼養照顧……」接下來談喜歡草木,不見得要自己種在家裡關門獨賞:「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牆之內也不妨,只要我偶然經過時能夠看上兩三眼,也就覺得欣然……」我馬上想起永和窄巷探出圍牆的花木。
樹木裡他第一喜歡的是白楊,我也有同感。這樹長得纖秀,細長白色枝幹,不大不小的心形葉,林相雅致。我們許多年前遊新墨西哥州時第一次見到,立刻喜歡,搬到南加後在內華達一座高山湖畔發現竟有一簇白楊,陽光下淡綠葉片深淺有致,趕緊照了幾張。
白楊特別在些微點風便如亮片燦動不已,歷歷有聲,好似無風自動,所以古詩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秋來葉子轉黃滿山金燦,這樣好景可惜我只看過照片。
3
寫到這裡不能不提美國作家理查.泡爾斯(Richard Powers)獲2019年普立茲獎的長篇《樹頂故事》(Overstory),以許多樹木如栗樹、榆樹、加州紅木等為主角,讓人高興的是也花了一些篇幅寫白楊,我因而驚訝學到:因為氣候劇烈變遷,北美白楊再也沒法以種子繁殖,而是經由複製長成森林。也就是,北美這些大片大片的白楊林,其實都是同一棵樹。
書前引用美國二十世紀名自然書寫作家約翰□繆爾的話:
「樹和人,我們一起旅行到銀河……每當和大自然行走,個人得到的遠遠超過他尋求的。進入宇宙最顯然的方式便是經由森林的野生氣息。」
繆爾原籍蘇格蘭,熱愛行走山水間。他好幾本書寫加州東部的內華達山,我們開車七小時可到,慶幸住在他的國度。
泡爾斯偏愛寫大題材,這部尤其可稱龐然巨著,以飛揚之筆寫草木世界的奇妙,提醒我們人類從氧氣到衣食住行無不仰賴植物,生活在草木之間卻盲無所知,整部小說幾乎便是一首澎湃如貝多芬〈歡樂頌〉的〈草木頌〉。譬如寫光合作用:
「化學工程的神技,撐起創造的整座大教堂。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奇幻都是搭載那眩目魔術便車的乘客。生命的祕密:植物吞吃陽光空氣和水,進而以積蓄的能量製造了一切。」
好些年前我也寫過一篇談光合作用的專欄短文,收在《一天零一天》裡。不太記得寫了什麼,於是從書架上抽出找到〈吞日〉,一千一百字立刻看完,想必是意猶未盡,又寫了兩個續篇〈我是一粒碳原子〉和〈草木的觀點〉,換了角度來談。
〈吞日〉談奧力佛.摩爾敦探討光合作用的同名科普書。原來光合作用是植物「無中生有」的神技,實際上十分複雜,簡單說是:「植物將陽光、空氣(其實是二氧化碳)和水分轉化為氧氣和葡萄醣的過程。」沒有植物便沒有氧氣,也就沒有動物,沒有我們。我不禁無限讚嘆植物,反過來嫌厭動物吃相不如植物斯文:「君不見豔陽下,那一根根細草一片片樹葉都在盡情饗宴,也就是從容進食,安靜到不發一絲聲音。」可不是!
記得那時異想天開和B說:「若人能進行光合作用不需吃喝多好!」當然事情沒那麼簡單,光合作用只用到極小部分的太陽能,過程中並有許多能量耗損。我在〈我是一粒碳原子〉裡指出摩爾敦早已戳破這美夢:「設使動物也能進行光合作用,以皮膚曝光的面積來計算,一天所得能量不過相當於食用一點蔬菜水果,便只能靜修打禪如植物,沒力氣跑來跑去,更不用說思考創造了。」原來如此,難怪樹木需要那麼多葉片。
〈我是一粒碳原子〉其實是義大利化學家兼作家普里莫.列維一個短篇小說,藉由碳原子怎麼從無機世界進入有機世界開始光合作用循環不絕的故事。他寫光合作用這精巧的化學反應是我們的姊姊植物發明的,而「它們既不做實驗,也不做討論」。
第三篇〈草木的觀點〉以宏觀角度省思動植物差異,指出「植物安於自己……沒有過去將來,只有現在」,是人充滿焦慮不安,亟需跳出時間激流安於此時此刻。「人靜坐冥想,試圖消弭慾望,可說是動物冀求植物的境界。」我竟有這樣體悟?
人類高於其他動物嗎?動物高於植物嗎?越來越多的研究結果似乎說未必。
十年前舊作,這時讀來竟似閱讀他人(所以這樣不怕臉紅大肆援引)。不禁感嘆看書再多所記無幾,幸好在文字裡留下蛛絲馬跡。寫作因此類似轉移記憶存放的地點,相當於腦袋暗房出清陳貨,之後才放膽從腦中刪除,未來要再調閱檔案只有書中去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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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看書記事陸陸續續,從雨下不停寫到雨季結束。冬去春來,四下兔子松鼠跑來跑去,蜂蝶鳥雀飛舞,放眼花草樹木以色彩熱烈演述生命古老的故事:陽光空氣水分生長繁殖,天行健生物以自強不息。
一天我們翻越聖柏納迪諾山脈來到摩哈比沙漠的約書亞樹國家公園,沿途但見山林濃綠谷地遍布黃花,廣大的植物世界無言歡唱。我和B下車讚嘆:「人造不出這樣的景來!」為什麼大片顏色這樣打動我們?誰知道!只能趁機攝下來。
將近四月底,熱起來了。日日炎陽高照,有的青草開始枯黃。回想那段雨霧蒼茫中沉浸書中的日子,竟有懷鄉的感覺。那樣磅礡的雨水,也許得等到下一個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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