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愛書》是二十年前的十二封信。談欲望、談愛。在那個還不普遍用電腦的年代,十二封信都是手寫的。
手寫的文字漸漸少了,連我自己,持續手寫到中年,竟然也好久沒有用手寫文字了。
二十一世紀,在快速的平板電腦或手機裡書寫「欲望」,書寫「愛」,究竟與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書寫有什麼不同?
我因此一直猶疑,二十年後,重新出版昔日一個字一個字手寫的《欲愛書》有什麼不同的意義嗎?
《欲愛書》重新出版二十年紀念版,出版社的計畫是在二○二○年春天完成。也剛好遇到新冠肺炎的世紀大流行,一億人感染,三百萬人死亡,世界沒有一個角落倖免。我從倫敦落荒而逃,Cancel了所有的旅行計畫,一整年,調養身體,心臟裝了支架,切除了一小片肺葉,膝關節復健……
肉身衰老,青年時的「欲望」「愛」,即使頻頻回首,還是越來越遙遠。
出版社的朋友仍耐心等待著我的「序言」,新版「序」拖了整整一年,在身體的各種病痛中,忽然想:我能不能重新拿起筆來,一個字一個字書寫我久已不復記憶的欲望,久已陌生的當年悸動的愛。
拿起筆來時,一切都好陌生。這些敲鍵盤時很容易出現的文字,竟是這樣複雜的結構。
「愛」,需要好多筆畫去完成,和手機裡傳簡訊敲出的「愛」是如此不同。「欲望」也要一筆一畫慢慢書寫,沒有速成。
一個筆畫、一個線條、一橫、一豎,一個小小的點,都必須用心、耐心去完成。「愛」和「欲望」都有好多細節。
也許被手機寵壞了,重新用手書寫,原來自己的手和腦都變得如此急躁。那些點、捺、撇、橫、豎……那些交錯的線條組織,久久不用,已經很陌生,常常停頓,想不起來該怎麼寫。像疫情蔓延的世界,生活的速度被強迫停頓了。
僅僅二十年,我自己的身上流失了多少善待「欲望」、善待「愛」的專心與耐心。
如果二十年前手寫的十二封信還在,也許應該用手稿的方式出版。不是印刷的字體,而是用手書寫的。在手寫的文字裡,每一個筆畫都看得到欲望的焦躁、困惑、耽溺,也看得到愛的狂渴、滿足或虛無吧。
手寫的文字原來是有人的溫度的。
是的,我們活在一個錯綜複雜的世界,時間與空間相遇,無以名之的因果,像此刻手寫「欲望」或「愛」,筆畫繁難。如果掉進另一個因果,習慣了手機之後,我們還回得去那樣精微巧妙的結構組織嗎?還感受得到昔日「欲望」與「愛」的肉身溫度嗎?
像鄂圖曼帝國最繁複的刺繡或精密的編織,像我此刻身邊放著的敦煌《佛說梵摩渝經》的一千五百年前的手抄佛經。不是什麼書法名家,只是荒僻洞窟裡一個可能地位低卑的僧侶,經年累月,一絲不苟地書寫著他心中的信仰。
「能分一身為十,十為百,百為千,千為萬,萬為無數。又能合無數身,還為一身。……」
我嘗試抄寫,嘗試經驗一個一千五百年前信仰者在幽暗洞窟裡用柔軟的毛筆在紙張上一筆一畫的頓挫撇捺。
呼吸和心跳都在筆畫間,那張粗礪的紙感覺得到毛筆書寫時的凝重,或困頓,或溫柔,或迷惘,或醒悟。
我們的「欲望」也可以如此嗎?
我們的「愛」也可以如此嗎?
像闃暗洞窟裡僧人的修行,每一筆畫都那麼慎重。他用很深刻的線條寫下這樣的句子「——十億劫生死——」他真的相信這肉身有十億劫來的生死分量嗎?
我們的「欲望」是「十億劫來」,我們的「愛」也是「十億劫來」。手機的軟體如何理解「十億劫來」?
永恆,究竟是什麼?
二○○○年千禧年,許多地區在慶祝。
人類的歷史遇到後面有三個「零」的年代並不多,上一次是一○○○年。「千禧年」,我在日本看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展覽,展覽的內容以一千年為單位,尋找不同文明延續超過一千年的物件,例如:紙,紙的使用超過一千年,而且還在使用。例如陶器,可能超過七千年或八千年,也還在使用;例如農業,種植五穀,可能超過一萬年,也還在延續。
很有意思的展覽,提醒我和一千年對話。
這麼短促瞬間即逝的肉身如何和一千年對話。
仰望星空,那星空是「十億劫來」的星空。巴比倫人看過,希臘人看過,尼羅河畔、黃河流域的人看過,很細心觀察和記錄那繁複星辰的移動、流轉、升起,或殞落……
我們習慣的星座在巴比倫人的石碑上就已經鐫刻註記了,那是紀元前的事了。
我們說的「現代文明」有多久?
工業革命還沒有一千年,火車、汽車沒有一千年,電燈沒有一千年。電腦、手機更短,它們會繼續成為一千年後的文明嗎?
我不知道。然而清楚看到包括自己在內,像手機,在我們生活裡發生了多麼巨大的影響。
影響著我們的「欲望」,也影響著我們的「愛」。
我有時瀏覽二十歲這一代的臉書,偶然看到下面這樣一段紀錄:
「今天約砲,沒地方,只好帶回家。剛好被父親撞見。父親向我咆哮:不要把我家當你的砲房。我很怒,當面嗆他:我們家本來是砲房,不然怎麼會有我。」
這是手機年代的故事了。
一千五百年前洞窟裡留下來的《佛說梵摩渝經》或許很遙遠了,我在青年一代的臉書裡如讀佛經一樣讀到十億劫來生死的分量。
對話,人與父親、母親的對話,人與兄弟姊妹的對話,與朋友的對話,或者,最終是與自己的對話,無論是任何形式,在古老文明裡的歌唱、舞蹈是對話,祭祀山川天地的儀式是和神對話,和日、月、星辰對話,和不可知的時間與空間對話。那樣長久孤獨的對話使人類可以靜靜觀看一群夜晚的星群,觀看它們的升起、移動、聚散、沉落……
巴比倫人這樣觀看,尼羅河畔、黃河岸邊、恆河源頭,許多文明用超過一千年的時間觀看天星,知道世紀的移轉,懂了自己生辰中標記的水瓶、天秤、魔羯、獅子……
知道每一顆星的升沉與我們的關係,知道自己身體的呼吸關聯著宇宙間的風雨來去,關係著每一日的日升月恆,關係著花開花落,在十億劫中等候一個生命的生死流轉。
所以,為什麼要在二十年後,重新閱讀寫給Ly's M的十二封信。
二十年,在「欲望」和「愛」都已垂垂老矣的時刻,凝視肉身,還可以在衰老中找到一點青春時的魂魄嗎?
二十年,足足可以讓果實和穀物發酵,在封存的密密囚禁中醞釀成芳香郁烈可以逼出淚涕的甘冽佳釀。
所以,Ly's M,我一字一字書寫,笨拙的線條,突然遺忘了筆畫的書寫,這新版的序如此狼狽難堪,希望是十億劫來生死裡的回響。
你的肉身歷歷在目,你的欲望和你的愛,你一時亢奮不克自制的肉體,一時悸動情不自禁的愛的纏綿,也還有機會贖完欲愛之罪,可以供在佛前,如一綹香煙繚繞嗎?
一年的疫情,常常足不出戶,徵詢了幾位人體模特兒,有舞者,有特技表演者,有體操重訓者,他們在我的畫室,通常陪襯著中世紀基督教的聖歌詠唱,讓我觀察手機一代的肉身書寫。
我做了一年的速寫,素描,整理出四、五張油畫,放在新版的《欲愛書》中。
作為遠離的青春的紀念吧,敬拜感謝疫情中受病痛與死亡的肉身,他們使我知道「十億劫來」,這剎那即逝的肉身還是如此華美,讓我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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