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攤文學獎:精準判斷作品的市場潛力
書攤文學獎(Premio Bancarella)顧名思義,其緣起與擺攤賣書有關。
在古騰堡發明活字印刷術後短短幾年,義大利不同地方便紛紛開始發展印刷。十六世紀末,在義大利托斯卡尼省北方河谷一帶,有書販長年背著裝滿書籍的簍子遊走於鄉鎮間,販售記載時節和地方活動日期的年曆、祈禱經文書和民間故事集,為顧及識字能力尚不普及,大多圖文並茂。這些書販互相交流購書管道,或出版商庫存清倉資訊,既是為了避免重複選書,也是為了壓低進價,讓大家都能買得起書。他們還會不時站在田埂上朗讀精采篇章,讓不識字的農民也能領略文字之趣。後來書販索性相約訂下固定行程,輪流到各鄉鎮主要廣場上設短期書市,擺攤位賣書,以免隨年歲增長身負重物沿途販售愈顯吃力。到了十九世紀,如《薄伽丘》、《三劍客》等小說亦成為書攤的熱賣首選。這種模式漸漸流傳到義大利半島各地,成為義大利早年推廣大眾閱讀最重要的管道。
戲稱自己選書全憑「撒旦恩賜」、轉瞬即逝的第六感,這些書攤商販並非傳統定義的讀書人,卻是閱讀文化的重要推手。本此初衷,一九五二年成立書攤文學獎時,明訂評審團成員為全義大利的書店經營者,而參加書攤文學獎評選的作家和作品不限國籍和語種。遴選模式是先由常設委員會挑出六本書進入決選後,再交由書店聯盟會員投票選出最終得獎作品。
賣書人長期站在第一線觀察書市變化,沒有文人學者包袱,更能精準判斷讀者好惡及作品的市場潛力。一九五三年書攤文學獎第一屆得獎作品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第六屆是巴斯特納克的《齊瓦哥醫生》,第十七屆是以撒.辛格的《莫斯卡特一家》,義大利書店聯盟都比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更早一步窺得瑰寶;一九八九年則頒獎給安貝托.艾可備受矚目的《傅科擺》,這部小說至今依然被讀者抱怨晦澀難懂,卻又人手一本。
但是曾經慧眼獨具的書攤文學獎自二○一八年起,連續三屆把獎項頒給懸疑犯罪小說,分別是西班牙作家朵蘿芮斯.雷東多(Dolores Redondo)的《給你我所有》(Todo esto te dar□),義大利作家阿雷西亞.葛佐拉(Alessia Gazzola)的《雅賊》(Il ladro gentiluomo),及英國作家安吉拉.瑪森斯(Angela Marsons)的《亡靈》(Dead Souls)。是因為文學創作類型雷同度偏高,選擇受限,還是因為讀者──市場偏好過於鮮明,反映書市現況,抑或是兩者互為表裡,以至於書攤文學獎評審團難以選出新意,有待今年得獎名單揭曉後再做判讀。
小廣場文學獎:文學作為經濟和文化之間的橋梁
小廣場文學獎(Premio Campiello)是由威尼托省(Veneto)企業家聯合於一九六二年創立,選擇文學作為經濟和文化之間的橋梁,鼓勵義大利文學創作。「小廣場」此名源自威尼斯劇作家哥爾多尼(Carlo Goldoni, 1707-0793)同名劇作,亦是威尼斯最常見、最重要的居民交流互動場所。
小廣場文學獎遴選模式完全符合「雅俗共賞」一說:初選評審十人小組以研究義大利當代文學的專家學者為主,選出前一年出版的五本書進入決選,再由年齡、文化、專業和社會背景皆不同的三百名讀者投票決定獎落誰家,每名讀者只能參加一次,不得重複。由專家學者把關完成初選,再由讀者票選最終結果,既避免囿限於小眾的質疑,也不至過於流俗。
有趣的是,初選專家評審十人人數正符合威尼斯共和國時期主審叛國罪的「十人元老」(Consiglio dei Dieci),而複選評審團三百名讀者人數則約同於具有威尼斯總督選舉權,且實質主導威尼斯共和國內政、外交的貴族家庭數量,差別在於貴族、平民身分互調。
小廣場文學獎為培育文壇新秀,自一九九六年起特別設立青年作家獎,凡年滿十五歲至二十二歲,以義大利文創作之短篇小說皆可投稿參加。二○○四年起又增設初試啼聲獎,未設年齡限制,凡未曾有著作出版者皆可以長篇小說報名參加。
企業家辦活動自然不能「馬虎」行事。每年夏初宣布進入決選的作品名單及初試啼聲獎得主,之後開始安排入圍作家奔赴各地與讀者面對面等系列活動,夏末頒獎典禮前一晚先舉行入圍頒獎典禮,正式典禮當天再為入圍作家舉辦記者會,並公布青年作家獎得主。決選開票兼頒獎典禮地點選在威尼托省各大文化歷史古蹟如聖馬可廣場、總督府或鳳凰歌劇院,廣邀藝文界、演藝界和企業界人士觀禮,一邊觀賞音樂及戲劇表演,一邊逐步開票,全程由國營電視台進行轉播。文學同好交流頓時變成讓入圍作家疲於奔命、卻又難以割捨的一場盛宴。有多少看熱鬧者在好奇驅使下成為讀者,恐怕難有數據佐證。
第一屆小廣場文學獎得獎作品是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的《休戰》(La tregua),描述他在納粹集中營被蘇聯紅軍救出後,近十個月的漫長歸鄉親身經歷。當年的頒獎典禮氛圍若也如今日這般歡樂華麗,不知道步上舞台領獎的李維會不會覺得格格不入,心生感慨。
女巫文學獎:黑箱作業傳言不斷
不讓小廣場文學獎獨占鰲頭,同樣將頒獎典禮視為文化盛事,因此格外講究儀式性的,還有一九四七年在羅馬成立的女巫文學獎(Premio Strega)。
一九四四年初春,羅馬在法西斯和納粹陰影籠罩下,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每周日都有一群朋友包括記者、作家、藝術家,偷偷在文學評論家葛佛雷多(Goffredo Bellonci)及其夫人瑪麗亞□貝隆琪(Maria Bellonci)家中聚會。
後來瑪麗亞□貝隆琪追憶道:「我周日凌晨五點起床,用黑市買來的麵粉和雞蛋捏麵糰。因為過了那個時候瓦斯就太過微弱無法烘烤蛋糕了。我做一個奶油口味,一個巧克力口味,成果時好時壞,都同樣受到歡迎。大家三餐不濟,能聚在一起吃吃茶點,彷彿回到童年歡樂時光。」
同年夏天羅馬重獲自由,這群「周日之友」(Amici della domenica)時常重回舊地。女主人貝隆琪發起成立女巫文學獎,以文會友,延續危難時互相扶持的溫暖記憶。
女巫文學獎之名源自主要贊助商女巫利口酒(Liquore Strega)。負責執行文學獎事務的貝隆琪基金會由瑪麗亞□貝隆琪、女巫利口酒代表一名、「周日之友」代表一至數名、作家協會和記者協會的代表各一名所組成,評審委員則以當年在貝隆琪家聚會的朋友為核心,逐年擴增,包括歷屆得獎作家在內,至今已達四百多人。凡在規定時間內出版的文學類書籍,經一名周日之友在三月底前遞交推薦文,即可列入參賽名單。經第一輪通訊投票後選出票數最高的前十二名作品,再於每年七月的第一個星期四在羅馬朱利亞別莊(Villa Giulia)舉行決選暨頒獎典禮,入圍作家會在出版社主管陪同下至現場聆聽評審當場複投的結果。
傍晚開始入座的會場在天色漸暗後點起燭火,文藝復興建築的典雅線條成為最佳布景。舞台上偌大的告示板向賓客宣告投票進度,縱使現場音符飄揚、觥籌交錯,但在電視現場直播的鏡頭中仍可感受到選舉般的緊張氣氛。晚上十點多開票進入尾聲,揭曉時刻來臨,勝者上台接受鎂光燈的洗禮,敗者自勉下次再來,然後歷史並非最悠久,但受到最多矚目的義大利文學獎年度頒獎典禮才告落幕。
女巫文學獎歷年得獎者多是義大利重量級當代作家,如帕維斯(Cesare Pavese)、莫拉維亞(Alberto Moravia)、莫蘭黛(Elsa Morante)、布扎提(Dino Buzzati)、藍佩杜莎(Giuseppe Tommasi di Lampedusa)、金茲伯格(Natalia Ginzburg)、艾可和維洛內斯(Sandro Veronesi)等,加上評審團成員的藝文專業屬性,讓女巫文學獎儼然成為含金量最高的義大利文學獎項,因此是兵家必爭之地。各大出版社在背後角力,或關於遴選程序有黑箱作業的傳言不斷。
早在二○○九年三月,作家佛圖納提(Mario Fortunati)就在《快訊》周刊(L'Espresso)文化俱樂部專欄上對女巫文學獎的公正性提出質疑。他說,相較於其他義大利文學獎,女巫文學獎有兩大特色,一是對得獎小說的銷售表現助益最大,一是最早就能預測得獎名單。
因為四百人評審團中有一百二十名作家,五十名出版人,其餘則是媒體人和書店經營者,大型出版集團挾帶旗下各家出版社優勢及強大人脈,可以對投票結果做到一定程度的掌控,導致小型或獨立出版社即便擁有優秀作家和精采作品,也永遠被排除在得獎金榜之外。
那一年,被視為卡爾維諾接班人的德.朱迪伽(Daniele Del Giudice)暌違多時再度出版的《移動視界》(Orizzonte mobile)甫上市,大多數評審根本還沒來得及看到書,已有流言說該書得獎呼聲最高;再加上先前連續兩年女巫文學獎得主都出自同一出版集團,連莊企圖呼之欲出。雖然二○○八年得獎小說《質數的孤獨》同時獲得小廣場文學獎初試啼聲獎,而且得獎前已經賣出近二十萬本,銷售成績亮眼,但在佛圖納提看來,案情就是不單純。
佛圖納提的直言不諱引發諸多討論。還有身為周日之友的作家在自媒體上抱怨拉票太過踴躍,或迂迴或毫不遮掩的人情關說讓他不勝其擾,決定辭去女巫文學獎評審這個「終身職」,再也不過問。另有作家說女巫文學獎就像知名歌唱大賽,劇本早已寫好,大家行禮如儀,最可惜的是白白浪費了大好的文化推廣機會。
德.朱迪伽隨即聲明再也不參加任何文學獎評,謝絕推薦,步上前輩卡爾維諾的「後塵」:一九六九年卡爾維諾發電報給維亞雷久文學獎(Premio Viareggio)主辦單位,認為「文學獎的時代已經結束,我拒絕此獎是因為我不再認同缺乏意義的所有文學獎項」,要求將他的名字從該屆得獎名單上移除。但新聞稿已經發布,只能在頒獎典禮上臨時宣布得獎作品為畢嘉雷提(Libero Bigiaretti)的《替身》(La controfigura),被認為意有所指。
轉眼十餘年過去,細數女巫文學獎得獎名單,仍多是由各大出版集團輪流拿獎,但近三年則由中小型或新成立出版社的作品掄魁,是真的啟動改革,破除了黑箱配票陋習?或是因為多位作家不再留戀大型出版社,轉而與理念更相符的夥伴合作?也許還得觀察基金會人事異動和評審團名單更迭,才可見端倪。
買書人的考量與文學獎關聯不大
回顧各家文學獎入圍、得獎名單,可以認識義大利出版產業結構變化,甚至勾勒出義大利當代文學簡史。然而你踏進義大利任何一家書店,看看買書人的選書考量,與書封上貼著XX文學獎得獎作品貼紙其實關聯不大。
今天文學獎相關新聞尚可盤踞報紙周末文化特刊一整個版面,在電子媒體露出幾節報導,但要吸引視聽大眾放下聲光刺激度高的諸多娛樂選項走入書的世界,這樣恐怕遠遠不夠。
貝隆琪基金會除主辦文學獎外,每年另訂主題,選出相關的二十五至三十五本書免費贈與全國各所中學,同時徵求學子反饋的心得報告,由基金會結集佳作出版。從及早培養閱讀習慣、發掘閱讀樂趣角度切入,或許是值得所有文學獎主辦單位在狂歡過後參考仿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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