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大富翁遊戲時,「由此去」該格幾乎沒有存在感。玩家滿心展望的是擲骰落出的步數:「我將往哪裡去?」「未來會有什麼?」「是機會還是命運?」於千萬種浮想聯翩中,沒有「由此去」。它未有自身的獨立名稱(「介壽路」)、堪為歸屬的標色(「綠色區」:價高)、價值的標定(「3200元」)、卻可能是懲罰的一環:「立刻回到『由此去』」,把至今辛苦跋涉的一切粗暴歸零。「由此去」只是個出走點,它永遠不是辛苦前行的目的地。
不是每個人的出發地性格都如此模糊,但我的似乎是。
生命裡可以合理擲出自身新居地的高中聯考、大學聯考到教師甄試,我移步前往新竹、台北,再回到新竹市以為終將落腳,十年後,復走回台北市,一晃眼又六年了。這些年間,我身旁的建中同事總是親切問我:「孟芳,妳是哪裡人?」我前前後後回答了許多次,同事們還是問。
不知為何總是難以被記住,我,是苗栗人。我不是台北人。也不是新竹人。而其實我也不是客家人(聽到「苗栗」的膝反射)。但為何素未謀面、連臉友都不是、僅存在於小徒手抄贈詩的作者蔡琳森,卻獨獨記得我是苗栗人?(這真是太謎了,煩請私訊回覆我,如果琳森大大願意)(#趁亂告白。)
關於「苗栗」、「頭份」
在搜尋引擎上鍵入「苗栗」二字,流量高的連結,前有「博恩夜夜秀」,後有「哈哈台街訪」。博恩是這麼說的:「每次當你覺得台灣有點進步的時候,就會想說:不對!還有苗栗」,而網友留言:「作為苗栗人,我在此向全國道歉」。「苗栗國」之稱不脛而走,演繹一種形容詞:落後、無知、蠻荒且蠢。
苗栗沒有進步嗎?離家二十餘年,當我戶籍地仍一再寫「苗栗縣頭份鎮」,但其實在2015年頭份已經升級,由「鎮」變為「市」了。哈哈台的素人專訪,頭份人牙齦妹說:「苗栗可不可以直接改名為頭份市」,希望苗栗開女僕咖啡店的一號哥也說「我就是頭份人,我不屬於苗栗」,是什麼使得頭份彷若美少女戰士華麗變身?一號哥說:「就在尚順廣場那一塊,像是中了什麼大樂透一樣,發達起來了。」
尚順廣場,被視為苗栗百貨公司之首,一地的繁榮指標,將我騎機車行經的頭份、竹南交界荒地,以怪手的巨臂利齒撕咬擘裂,斷開曾經的蒙昧、田泥、衰敗的菜葉,鋪上水泥,平整理順在地的土氣,移植樂園、影城與百貨消費。這是座新穎巨型遊樂場,是一種具體的「奢侈」。而在我成長的年間,光是一間「麥當勞」進駐,就是一區大事,黃信恩的高雄經驗(「孩提時,只要同學到麥當勞慶生,便投以羨煞眼神」)、柯裕棻的台東經驗(「我十幾歲時曾經非常嚮往麥當勞……吃了它們彷彿就被應允進入一個充滿速度和簡單物品的未來,那個理想的未來有制度化的一切」),而這一座龐大的消費造鎮,裡頭有麥當勞(雖則它的光澤已由發亮神物淪為會耗損的黃色塑膠)及其他,但高中生牙齦妹還是皺眉苦笑說:「我希望能有多一點的專櫃進駐,如YSL。」
一種奢侈,人人都有自己一塊懸在心上鍍金的想像,貼身搵著沉甸甸地熱著。童年時頭份亦有座對我而言閃爍金光的百貨公司,小學生的我必須要搭公車到市區才能親炙其中,還得要有足夠的零用錢,才能在規馴有序嶄新精細的空間裡,買下任何一項被標上價格的物品──「巧緻百貨」。
巧緻百貨、阿達與藍天鵝水晶音樂座
小學六年級日記裡,當時的我以非常嚴肅的口吻寫著新年新希望:「不可常去頭份逛巧緻百貨,除了買○○○的新專輯」、「拿到的錢要裝撲滿」、「書要讀好」,顯示了一個小學女生希望自己勤儉、用功,且確實嚮往那明顯奢侈「不能太多」的物事:逛巧緻百貨。
那時寫了一篇作文〈我的這一班〉:「說起我們的外號,真是不勝枚舉,許多的動物,都被我們拿來作外號,像是長得油頭滑臉的大象,頑皮不馴的小狗,性情古怪的阿達,擅長跑步的癩蛤蟆,和我的好友,大猩猩。還有我,我叫長頸鹿」,在眾多「動物」所比附的同學中,獨獨「阿達」逸出這個命名系統,且被我貼上「性情古怪」的標籤。文中我意氣昂揚描述自己:「男生們可千萬不能惹到我」,因為我是個拿著直笛追打男孩的長腿矯捷女孩。
六年級下學期,即將畢業,因為沒有大考壓力,我們鎮日胡鬧言不及義。有日我帶著在家附近夜市買的小香水兩瓶到校與女孩們閒聊,平日沒有太多交集、未得到以動物命名外號的阿達,突然加入這個話題,試聞起味道:「好香啊」,正當我開心選物品味受到認可,下一秒,阿達拿起其中一瓶迅速翻身騰躍而去。我驚愕不解又實在惱怒,揮舞直笛疾奔競逐滿教室追,大喊著:「快點還我!」,「這才十元自己去買啦!」,阿達沒有解釋,只是叫著:「妳打人真的很痛欸」,默默吃了我真情實意憤怒的幾搥,廉價小香水仍牢牢握在他的掌心,並不歸還。
畢業前夕是我的生日,可能連著畢業的份一起祝福,同學陸續送禮物給我,最終快變成全班運動,我非常吃驚(且對比之後國一開始遭受的霸凌真是判若兩場人生),在校日日收禮物。最在意的男同學邊說「買這個我存了一個月的零用錢欸」,邊遞給我巧緻百貨包裝紙的包裹,小心翼翼撕開紙張,是長頸鹿布偶!(真是極為抒情直逼日劇青春校園的瞬間),然後阿達,也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緻細膩立方體頗有重量的禮物,說:「妳回家再看」。
到家後仔細拆開,居然是巧緻百貨禮品部琳瑯流轉響著清脆琴音的音樂盒區,那座光華閃耀的藍天鵝水晶音樂座,我慎重轉緊底部發條,湛藍天鵝在透明雪球中翩翩迴旋,輕盈流淌著異國樂音。
阿達的卡片裡就是四個字:「生日快樂」,我望著突兀貴重的音樂座充滿愉快的疑惑。隔日我謝謝他,而這就是我所能記得與阿達當同學時全部的對話了。
國一遭受嚴重霸凌覺得自己像野豬妹始終抬不起頭的某天,我在打掃水溝,在別班聽說混得很好隱然大哥氣質久未見面的阿達,剛好路過,他問我一句:「妳在掃水溝啊」,我回答他:「我可是無名的奉獻者」,他笑著揮手跟我別過。在遭受排擠沒有什麼同學跟我說話的生活中,我把這件事寫進了日記本,說:「非常幸運」。
我將曾經昂貴的禮物與此刻阿達輕鬆自然與我招呼的揮手,連結出一道具有景深的意念──在酷烈暴力重重環伺中,故人對我仍有奢侈善意,即使我們已分道,揚鑣。
國中畢業時,我翻畢業紀念冊想要找尋阿達的臉,在班級活動照片中有他的身影,卻沒有個人大頭照,「他搬家了嗎?」我猜想。十數年後首次國小同學會,已經順利長大成人在教書的我,總惦記著阿達,佯裝不經意詢問在家鄉的同學關於他的現況,「紹達,國三上學期就沒了。騎機車出車禍撞死了。」
我活下來了,可以重看一次我與阿達,不只留下「性情古怪」的版本,而能註釋清楚那因未曾言語表白而造成的「古怪」,與其中攜帶的真誠,但阿達的個人敘事原來早已斷裂,沒有新的來日可寫,居然那麼潦草短促。
但說來我的「重新詮釋」又有何重要?
想想未曾碰面熟識的詩人蔡琳森吧。他能確切指出我是苗栗人,這份篤定,除卻我某篇寫作可能產生的連結外再無能發生,像是小徒手抄給我的〈太陽〉:「此後,續存是地下莖與隱匿的質數」,也像是我始終喜愛的〈蘭亭集序〉所說:「所以興懷,其致一也」,雖然世殊、事異。寫作一事本無謂如鵝毛,卻能將個人時空中微小卻真確發生的事件密實拓下跡痕,嘗試還原那輪廓裡暗藏的縹緲情思,變成符號,或許傳遞給下一個因未能妥善言語而顯古怪的有心者,而成一道隱然溝通的密碼。這確是奢侈貴重的。
每一次的「由此去」
而關於「由此去」,其實總飽含祝福,當出發者終於顛簸完一輪經歷重履此格,它如此鼓勵:「經過此處可得獎金2000元」,每一次出發,都有它給予我確實支持。我仍是那名長腿擅走、各處跑跳的女子,後來去了許多地方:巴黎、尼斯、巴塞隆納、塞維亞、慕尼黑、米蘭、威尼斯、庫馬耶、羅馬、捷克、維也納、薩爾斯堡、東京、京都、西安、新疆、青海甚至是吐魯番窪地,各國都有特屬當地的音樂座,吟唱出各色情調,可惜阿達送我的那座,即使小心呵護,仍在某年傾倒摔碎,破滅只在一瞬間,無論之前有多少歲月的仔細看顧拂拭。但那晶瑩如冰磬的曲音,總輕柔襯著我的每次歷險,肯定我由此一路遠去挑戰、經歷,據以回身辨明指認的努力,如郭哲佑〈清明〉說的:「而你在此,山徑上屢屢回顧/那些新生的遠方/於是都有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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