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被燦亮陽光喚醒,開門到庭院閒走,睡眼矇矓間,看見隔壁85歲的老農夫和他的兒子,正彎身在田間工作。昨日,插秧機轟隆駛進來,他的田園已經遍植二期稻,老農夫依照慣例,在機器到不了的角落,以人工補插秧苗。我走近看著他的動作,伸手落苗,提足前行,俐落流暢,背影穩健,一株株嫩青秧苗,縱橫排成大片美麗阡陌。
新的一季開始了。我望著老農夫父子和他們的農田,彷彿翻閱一張時間節奏清晰的新日曆,在日曆上做了一個標記,覺得很安心。
五月底,我辭去在台北的工作,終結三年魔幻般的生活,歸返西部濱海家鄉,通霄小鎮。棲身魔域的那三年,手機裡的鬧鐘與行事曆,構成我所有的時間感,日復一日,緊張、匆忙、巡迴往復,卻又無法清晰辨識自己的生命節奏,嚴重匱乏生活實感,好像自己也只是行事曆上的一排時間刻度,或者宇宙時空中的一連串轉幅而已。
三年允諾完成,我離開那個工作,重返校園。離職手續辦好後,祕書將我從機關行事曆中刪除,我想的是,從6月開始,我的手機行事曆中就不會再出現與這個機關有關的條目了。幾乎過了一個多月後我才發現,我的手機行事曆上,不僅是沒有與這個機關有關的未來式,而是連過去式都刪除一淨,5月、4月、3月、去年、前年,幾乎所有時間刻度都消失不見,我的行事曆近乎一片空白,僅有幾條我自己填上的與家人有關的註記。
就連去年父親過世時的法事時間與喪假紀錄,也都消失無蹤。部會首長無私事,有私事也最好報公,讓大家安心,所以我多數是以機關工作的條目登寫。工作結束,一切清空,過去三年,我的生命痕跡幾乎全數抹除,成為一片空白。這時候我才知道,因為嫌拿兩隻手機麻煩而不用公務手機,結果是現在連自己的部分都一併刪除了。
可以檢視自己與三年時間發生什麼關係的跡痕,杳然無蹤,失去過去式,暑假又到來,行事曆沒有新的添寫,過去三年因為強度自我擠壓而習慣以數位化的手機行事曆建構時間感的我,一度連同過去式、現在進行式、未來式都一片荒蕪,有時甚至連今天星期幾都不知道,進入一段詭異的時間感重置期。
我認知到,如果不能找到新座標,重新reset自己,我會迷失在時間裡。
所幸,還有通霄這一處農村,還有老農夫的晨昏,以及水稻與節氣的唱和,從綠秧抽穗,到稻穗飽滿、黃熟,再到收割、新播,水田景致逐日變化。農村的豐富性與層次感,既是視覺的,也是聽覺和嗅覺的,景觀、溫度、顏色、聲音、氣味,構成充滿音樂性的農村時空感,我就有了一張新日曆。
日曆的第一頁,是全台久旱後的一場大雨。
歸航彼日,我與豐沛雨水,一起返鄉。我與我所有的行囊都沾帶著水氣,飽滿潤澤,彷彿一塊待耕的新田園。返鄉後,幾場雨飽灌,鄰居老農的西瓜收成,我自己的田園裡,地瓜葉的藤蔓張狂抽長,一日一尺,蔓生到地面,幾棵大花紫薇怒放,滿樹繁花。
落雨,是非常音樂性的。落在樹上,落在屋頂,落在地面,落在農田,間歇噴灑,時疾時緩,時大時小,高低長短,快慢急緩,真好聽。
幾場天雨演奏會之後,七月到了尾聲,幾乎被暑熱凝結的這一處安靜農村,變得有些吵雜,割稻機輪流出現,住家附近的一期稻都收割完畢了。
很喜歡看割稻機工作時的畫面。嘎喇嘎喇的引擎聲響起,割稻機繞田緩行,白鷺鷥、各種鳥類緊跟在後,飛上飛下,你推我擠,爭著啄食被翻起的小蟲。割稻機退場後,鳥群留戀不去,繼續享用大餐。
之後,日曆上最鮮明的註記,是氣味。入夏以來,空氣中流動著季節限定的氣味,層次繁複。先是熱氣蒸騰,熱風翻動稻穗,馥郁芳甜,洩放成熟的氣息;然後是割稻機翻起濕潤土層,絞動新鮮稻葉稻穗,清香芳郁;最後,田裡殘餘的稻草碎末,與泥土、陽光、雨露,相互滲透、調和、發酵,釀造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
像是醇酒的氣味。整座田在釀一罈熟成之味。
特別是入夜之後,陽光退去,田裡的熱氣散溢,酒味愈發濃醇。這個氣味會迴盪好一陣子,而且愈來愈濃郁,濃郁到開始轉成腐味時,耕耘機就來了,農民開始翻土灌水。然後,新秧苗,新田園,二期稻嫩青嫩青的翠色,重新回到土裡。
通霄農村的夏日,跟每一座農村一樣,沒有奇異顏色,不一樣的是,它為我reset一張新日曆,成為我的日常,療癒並安頓了我。
2016年,也是暑假,我從台中市郊大肚山遷居苗栗通霄。我的居處,在通霄三角形地圖中,位於中線偏西的位置,通霄人都知道的一處老地名,烏橋頭,如果你沒概念,那就是七等生《散步到黑橋》的空間位址。那座橋,就在我每日可見的視域中。
七等生《散步到黑橋》中的黑橋,有兩個意象的反差與交涉,一個是記憶中的黑色小木板橋,這是一處靈魂原鄉,星空閃爍,可以仰望,可以指引回家的方向;一處是現實中的灰白水泥橋,是啟動對失去、異變的認知與領悟。這兩個意象共構成七等生筆下獨一無二的「黑橋」。
我沒有七等生筆下邁叟對黑橋的記憶。2016年我搬來時,黑橋就是一座灰白水泥橋,架在圳頭溪上,小小的,不起眼,走三五步就過了。黑橋前後兩側各有一片緩丘,我的居處在黑橋前方(所以是「烏橋頭」)緩丘上,偏西南方,而東北方,我日日隔著圳頭溪所眺看的,是黑橋後方的竹林、樹林、幾塊田園,以及緩坡上的大片墓園。
黑橋已不是黑橋,但是,在地人還是叫這裡「烏橋頭」。我們初來時不知道,要叫瓦斯時(這裡還是用桶裝瓦斯),落落長把地址念了半天,瓦斯店老闆只問,是不是烏橋頭那裡。之後也是,修紗窗、請園藝、換玻璃,確認了烏頭橋,就彼此放心。
黑橋早已變成灰白水泥橋,但是,許多在地邁叟的生命記憶,都仍銘刻在老地名中。
通霄成為我後半生的安居地,當然不是因為七等生與黑橋。為什麼是通霄?這幾年,許多好友問過我,但我都不知該如何回答。事實上就是一個偶然,年近望六時,想在能力所及範圍內找一個地方,比公寓或透天厝再多一點土地,可以種種花種種菜,讓自己老後安身,找著找著,就找到這裡。
老實說,最初是有些不安。我對大肚山母鄉有著深刻的執念,一如七等生對通霄與黑橋,那裡才是我心中的靈魂原鄉。但是,我也認知到,自己必須面對現實,原鄉已老,東海花園一如黑橋,早已失落,大肚山沒有我能力所及可以取得的一方土地。後來我體認到,原鄉,其實是靈魂裡的一張地圖,是黑橋上面的一片星空,只要小心存放,經常仰望,就永遠不會滅失。
2016年五月,在仲介的引領下,我首次從國道二號144公里下交流道,穿過一條狹窄巷道,那時,兩旁的稻田翠色正濃,不久來到村落盡處的一間帶院小屋。我下車,四方張望,後方是一片雜木林,林下一畦田園,前方視野敞闊,近景是稻田,中景是竹林和小溪,遠景是田園、山坡、高速公路,再遠處還有山脈,是日出之東,腦中立刻浮現小時候臨摹兒歌所畫的一幅圖,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
時隔半世紀,我的心象圖景,落實成為眼前的家園。幾乎是第一眼,我就決定了。
在這之前,我對通霄的認識,就是童年時期的海水浴場和秋茂園,記憶中,通霄應該是中部海線很繁華的一個小鎮,因為這兩處都是許多人共同的童年嚮往。落居以後才知道,這十多年來,通霄被北方的後龍竹南頭份,南方的苑裡大甲取代,逐漸清冷蕭條,人口從5萬多縮減到3萬多,農村日漸衰老,人口老化,農田荒蕪。
落居通霄的這幾年,我確實見證了一座農村的老去。
第一年,青翠田園沿途帶路,我尋到烏橋頭的家;第二年,巷道兩旁的田園不再整齊,農戶大多只種一期稻,二期稻通常休耕,沿路雜草叢生。第一年,二期稻收成後到一期稻播種前的節氣間隙,新春前後,冬日的台一線,沿路開滿向日葵,綠肥養地,花海燦麗;第二年,第三年,連向日葵也消失了,有的農戶稀疏灑了一些波斯菊種子,或是讓田裡長滿小葉藜(俗稱狗尿菜,又名灰莧菜)。當然小葉藜也是好的,那是我從小吃到大的野菜,但我還是懷念第一年,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海,橙黃瑩亮,像墜落滿地的太陽,整座小鎮都被曬得暖暖的。
不過,逐漸的,我也安於小鎮顏色的變化,老去的我在老去的通霄,隨緣隨喜。每次從他方遠地疲憊歸返,打開車門,踏上庭院土地,回歸素樸日常的那一刻,就忍不住微笑起來,彷彿疲困靈魂已經得到療癒。
觀察一座老去農村中老去農民的生存姿態,看他們如何持守簡單素樸的生活信念,努力彎腰種植,身土不二,也很動人。比如通霄還有一處奇景,就是市場景觀。通霄市場,好多阿公阿媽來擺攤賣菜,攤位都很小,菜色都是自家所產,大約都是絲瓜、木瓜、空心菜、地瓜葉、九層塔一類的,用自家鍋碗裝著,阿公阿媽就蹲在鍋碗前。
第一次到通霄市場買菜,看到第一個阿媽,跟她買了一把空心菜、一把地瓜葉。再往前走幾攤,遇到第二個更老的、耳朵聽不大清的阿公,買了絲瓜、地瓜葉。再走幾攤,又看見更老的、瘦小的阿媽,又買了絲瓜、空心菜、九層塔。再走幾攤,又看見一個阿媽,不過,我們的環保袋裡,已經塞滿絲瓜、空心菜、地瓜葉、九層塔,再也裝不下,也吃不了了,遇見下一個阿媽,只好低頭走過。這些年太忙,沒時間整地種菜,能夠吃到在地老農所種的蔬菜,覺得很幸福。
所謂家,心之所繫,心之所住,即使是通霄冬日的狂風,也如安眠曲。
入冬後,通霄幾乎日日疾風狂掃,好像每天都在颳颱風。我們的門窗恰好面向東北,更是直迎冬風。夜裡,狂風猛烈敲擊窗戶,窗框劇烈震動,有如摧枯拉朽,我總是在極其蕭瑟荒寒的感知情境中,逐漸入夢,彷彿連靈魂也被冬寒安撫了。
其實,海線的冬天我一點也不陌生。少女時期,我們家住大甲,那是我首度見證了所謂海線冬寒,不在於氣溫,聲音才是真正的主角。搬到大甲的頭幾晚,母親夜裡總被狂躁的敲門聲吵醒,以為強盜要闖進來,拿著鐵棍,守在鐵門旁,大半個月過後,才確認這一切都是風的調戲。
近幾年經歷太多事,太多讓人傷感傷痛傷心的事,海線的風,反而溫柔如子宮,給予我無條件的包覆。感謝我還有一小塊邊鄉土地,可以種菜種花種樹種水果,唯有土地不會背叛,唯有踩在泥土上的感覺才踏實。
唯有回到通霄的夏之豔日與冬之狂風,回到這一張新日曆的時間刻度中,我才能確定,我已回家,田園守望,貓咪都在,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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