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了一片天空,
放在盤子裡
「我是要過飯的」,孫超總是記得自己的來時路。這位結晶釉瓷版畫大師,因為戰火流離,出身極貧,他從來不過除夕、不過生日,不喜大餐。四月底,他在好友李濤罵了一句「你莫名其妙」下,終於接受他的邀請,與幾位知交在飯店過了九十五歲生日,他唱了好幾首民國二、三十年代白光、周璇的歌。很久沒有這麼盡興了,五年前,他在九十歲前夕,因為體力不濟,封窯了,最後系列的作品名稱是「依舊青春」(又名「晚暮」),色彩奔放,構圖狂野,壯志未已。
「他抓住了一片天空,放在盤子裡」,法國國家研究院藝術院士Albert Feraud在1990年第一次看到孫超作品時,便在《巴黎周報》如此驚嘆;美國伊佛森博物館以收藏當代藝術聞名,時任館長Kuchta博士也以「巨匠」形容來自台灣的孫超。可惜他們未看到此後孫超在巴黎受到Frantisek Kupka回顧展的啟發,作品大開大闔,融鎔西方現代主義之美、中國潑墨時「禪」時「狂」的意境,否則當更驚豔。
孫超是台灣結晶釉第一人。在其他陶藝工作者積極以結晶釉做花瓶、盤子外銷賺錢時,孫超全無商業巿場概念,甚至因為話不投機,直接把買家「請」走。他夜以繼日研究如何以釉為顏料,以巨型瓷版為畫紙,把宇宙穹蒼、山水花影,甚至人生夢境,以他的結晶釉絕技,在烈火中幻化成極美。
2008年國民黨黨主席吳伯雄訪問大陸,送給中共領導人胡錦濤的伴手禮「雨過天晴」,就是孫超的結晶釉作品。英國大英博物館、維多利亞博物館及美國、法國、比利時等國重要博物館,以及中華民國故宮博物院、歷史博物館、台灣美術館也都典藏他的作品。他1987年獲「國家文藝獎」(第一位陶藝家榮膺此大獎),2018年獲文化部「國家工藝成就獎」。
大宅門出身的孫超
做了小乞丐
孫超是江蘇徐州人。日本侵華第二年,中日在徐州會戰,足足打了半年,淮河成了血河。小民奔逃他鄉,難民人潮洶湧,八歲的孫超和奶媽的手鬆開了,「我就成了要飯的」,他直到十五歲才憑驚人的記憶重回老家。
「漢聲雜誌社」共同創辦人黃永松整理、彙輯老照片,1995年出版《目擊抗戰五十年》,送了一本給孫超,他看到第161頁,突然放聲大哭,「那就是我啊」,那是三個乞兒拄棍、拉琴、背著藤籃,赤腳經過人群的照片,照片攝於1938年,正是孫超開始乞討的那年。那是成千上萬的乞兒在戰火之中自力求生的慘況一景,多少孩子後來沒能活下來,就算活著,也身心俱創。
孫超已是國際藝術殿堂的大師,但他永遠忘不了自己流浪街頭的童年。他乞討時,被人用腳踹踢,也曾被飯館跑堂用肩上大毛巾抽打。有一次,人家邊追打邊罵:「伢子不學好,什麼不學,學要飯。」孫超躲著打,叫嚷著:「大爺,我不是不學好,我是難民啊。」那人愣住了,停手了,孫超哀傷地說:「焦土抗戰啊,我沒有家了。」在仍未被中日戰火波及的地區,在多數國民是文盲的年代,很多人從來沒聽說過「難民」這個詞,更沒聽說過「焦土抗戰」(一種戰爭策略,國土淪陷前,先燒光、破壞一切資源,以免為敵方所用。汪精衛1937年一段話可為「焦土抗戰」定義:「我們是弱國,抵抗就要犧牲,犧牲的程度,我們要使每一個人、每一塊土地都成為灰燼,不使敵人有一些得到手裡。」)。
戰爭,改變每一個人的命運。在日本侵華之前,孫超是「孫家大院」大少爺。父親因病弱智,媽媽、奶奶對孫超這個獨子、長孫,寄望甚殷,家教極嚴。他曾在外撿回一個布偶,媽媽一口咬定是偷的,他蒙不白之冤,即使被打到哭不出聲音,也堅不認罪,但這頓毒打讓他刻骨銘心,「人格成為我一生最在乎的」,即使在乞討時,他也不撿人家掉在地上的東西。奶奶則是另一種女強人,日軍進城,大家出逃,奶奶不走,一個人端坐在大宅大廳,闖入她家的日軍被她的氣勢震懾住,默默在桌上放了幾個罐頭離開,奶奶大袖一揮,把罐頭掃到地上。孫超小時曾因衣服還沒洗出來,發了脾氣,奶奶正色告訴他:「誰該替你洗衣服?媽媽不是應該要洗你衣服的人,即使將來你娶媳婦了,她也不是應該洗你衣服的人。」孫超直到九十歲都仍自己洗內衣褲。
大宅門出身的孫超做了小乞丐,極力保持整潔,天氣好時,他利用田裡的水洗澡、洗衣,「我用牙齒一口一口啃衣縫,咬死裡面的蝨子和蛋,咬出一嘴血」。他還嚴格自律:「不偷不騙,我的人格要做到沒有遺憾」。賭場最容易要到錢,但戒備森嚴,孫超仍能千方百計溜進去,賭場看他聰明伶俐,想吸收這個流浪兒,教他詐賭,他明白之後,很快逃走。
「我寧可要飯,絕不能做壞事」。肚子餓容易解決,但是,如飢似渴的求知慾望,不能解決,「我最心痛的是沒有書念」,這個朝不保夕的乞兒,「我強烈希望將來有成就」。他曾在一個看起來是知書達禮的人家留下來,替他們餵豬、做家事,希望能讀書,但是,三個月沒有人教他一個字,他失望極了,重回街頭。
發現《芥子園畫譜》
離家四百公里之後,安徽合肥士紳「吳大爺」收養了他,叫他「來喜子」。吳家兩個姊姊對他很好,大姊在夏夜常常帶他一起在曬穀場乘涼,有時候他躺在她懷裡,不知不覺睡著了,「滿天的星星」是他那段時期最幸福的回憶。好日子只維持了兩個夏天,兩個姊姊病死了,他認為她們都是死於日本對中國的細菌戰。大姊去世那天,孫超也因染疫,病弱到無法起身,他滾下床,在地上一邊號啕一邊爬,終究未看到她最後一面。
吳家待他如子,送他去當學徒,學做捲菸。他的日子很安定,但是,仍忍不住哭,對著客廳那幅中堂哭,「我想讀書,想認字,想知道中堂寫的是什麼」。他也想回家。
十五歲了,離家七年了,家的地址、街道,他仍記得清清楚楚,養父鄰居要去河南,會路經徐州,孫超央請那人帶他回去。那個好心人照著他說的方式,帶他回到他們村子,他家門口站著日本兵,那人帶他轉去外婆家敲門:「我給你們送孫子回來了。」外婆已經不認得他了,也不敢相信,看了又看,大哭。
媽媽在戰火中已逝,他住在外婆家,開始讀書,只上一個月私塾,就能工工整整寫信給安徽的養父母。外婆家開油漆店、做匾額,門口有一塊青色古磚,旁邊放著油漆刷、大水盆,外婆要求他進出大門時,都要用刷子沾水在磚上寫幾個字,他進步非常快。念了三個月私塾,就進了徐州女師附小四年級。
他雖然回家了,但流浪太久,一口外鄉人的口音,與家鄉人格格不入,他退縮在家裡,翻看外婆家的舊書,發現了《芥子園畫譜》,他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中國繪畫聖經,只是看了就喜歡,照著畫譜描摹,很快就可以幫舅舅繪製匾托上的花花草草。《芥子園畫譜》成了他的美術啟蒙書。
他還找到一本英文課本,上面也有生動的插圖,他模仿著畫,連英文字母都意外「畫」會了,順利跳級插班考上「九一八初中」二年級。
36歲成為大專新鮮人
只念了一學期。國共內戰開打,孫立人青年軍到徐州招收學生兵,他熱血沸騰,決定從軍,後來為了照顧一個生病的好友,轉到好友服役的裝甲部隊,1949年跟著裝甲部隊來台。
1958年八二三砲戰時,他駐在金門。主要戰場在海上,他們在碉堡備戰,戰爭打了幾個月,他把身邊的書讀了好幾遍,報紙、雜誌、愛國獎券上的圖片,他都一張一張照樣描摹下來。有一天,他在月曆上看到玉米照片,自言自語:「這如果能畫下來,多好」,一個同袍笑:「如果你能畫出來,我就跟你姓孫。」從此,他天天畫那支玉米,到第二十四天,他已經能夠一筆就是一顆立體的玉米粒,不僅輪廓、質感逼真,連玉米鬚一絲絲、葉片紋路都跟真的一樣。
他在軍中是神槍手,但他最喜歡的是畫畫、讀書,1962年退伍,他的目標是進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台灣藝術大學前身),那是他心目中「神聖的殿堂」,但他只有一年半的學歷,根本沒有報考資格,他用肥皂刻了一個校印,假造高中文憑,被教育部審核人員發現了, 那人用紅筆批寫:「姑念該生有志向學,准予報考。」孫超終身感激。那個公務員對一個完全不認識、身在絕境的青年,默默開了一扇窗,改變了他一生,孫超說:「那人是真正的教育家。」
孫超第一年落榜,因為術科不行,自學的他只會畫輪廓,不會著色,第二年終於考上國立藝專美術科。高興過後,開始著急,「我連飯都吃不飽,怎麼付學費?」他在打工時認識的趙越老師知道了,帶他一起上班,做蠟染和壁畫,把學費湊足了。
36歲,他成為大專一年級新鮮人。
孫超比同學大了近二十歲,可以做他們爸爸了,他看起來老成持重、諱莫如深,在那個「反共抗俄」年代,「有人覺得我是職業學生」。黃永松比孫超小十五歲,但比他高一班,讓黃永松印象很深的是,「孫超的鞋子破了一個大口,我們一看就知道他的日子很苦」。黃永松是桃園龍潭人,住在石門水庫附近,當地有很多眷村,「我從小就跟外省同胞玩在一起,外省同胞很多人都很苦」,孫超一身破破爛爛,校慶時躲在教室不敢出來。
故宮門前的
一對巨大銅獅
黃永松是孫超近年極少數來往較多的好友,但在學校時,他們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相對於孫超的獨來獨往、沉默寡言,黃永松在學期間就已經是個風頭極健的文藝青年,作品前衛大膽,一肚子稀奇古怪。在他們當年這一群搞現代藝術的同學眼中,孫超比較傳統,沒想到這個「老」同學在六十歲以後,在傳統的土壤裡大突破,揮灑出燦爛的一片天。
孫超沒課時都留在雕塑教室裡面練習,暑假時為了賺下學年的費用,他替商人畫國畫,有一次,人家拿走幾百幅畫跑了,沒給他一毛錢。悲從中來時,他不免訴苦,趙越老師反問他,「你賣過血嗎?我賣過,你沒賣過,那就不夠苦,不要跟我說苦」。孫超辦第一次個展時,在人群中看到趙越也來了,立刻湧淚,「他是我最困難時的恩人」。
他畢業之後,1969年到故宮器物組工作,專門研究陶瓷藝術,並把中國歷代陶瓷以科學方法全部自製一輪,這是他日後成為陶藝家、結晶釉大師的深厚基本功。
故宮大門前有一對巨大銅獅,是孫超任職器物組時做的。「堂堂故宮怎麼可以門口沒有獅子?」他自動請纓,利用下班時間做了一年多,故意把蹲坐的後腿做成直角,彷彿是一格可以爬踏的階梯,前腳拐肘的捲毛也加大很多,讓小孩子可爬上去玩,這是孫超的赤子之心,他想讓還不懂故宮之美的小孩自童年起就對故宮留下可親可愛的記憶。
1974年那對巨大銅獅完成,五十年來已變成故宮門前知名地景,但是,孫超極不滿意,「醜死了,我恨不得打掉重做」。他說,雕塑與擺放的空間有對話關係,但是,他當時沒有那個條件,擺放銅獅的故宮廣場非常遼闊,他創作獅子的辦公室卻很窄小,「我工作時,幾乎要和獅子的大頭臉對著臉,作品完成,放在大空間時,比例完全不對」。這一對他認為「非常非常醜」的獅子,居然分別在美國兩個中國城裡出現複製品,一模一樣,連獅子脖上掛的鈴鐺上面也有他暗暗以篆書署名「孫超」的字樣,怎麼流出的?如何翻製的?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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