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喜歡倒垃圾。我住的地方,是個臨路的集合住宅。因為不是社區型建案,並沒有統一的垃圾集中空間或子母垃圾車,當然也不會有管理員幫忙倒垃圾,都是各家自己處理。
垃圾車每天會來,我們要先把垃圾準備好,就像送一個孩子上學。垃圾車就像火車,它可以誤點到天荒地老,你不能遲到一秒,否則垃圾出門了卻上不了車,場面會非常難看。
我家這台垃圾車算是很準時,大約在早上九點左右出現。這就像是一場儀式,講究良辰吉時,你要拎著大包小包,走出家門等車,彷彿要遠行,其實只是要去丟包。而你並不孤單,當〈少女的祈禱〉旋律在空中響起,整條街的鄰居都會是巴夫洛夫的狗,垃圾如約而來,大家齊聚街頭。
一群固定的人,在固定的時間裡,做著一件固定的事,人類的文明一定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在久遠的倒垃圾經驗裡,我偶爾會想起薛西弗斯,或者吳剛。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垃圾要丟?
緩緩地從我家左側走出來,總是拎著一包小塑膠袋那個歐吉桑,脾氣不好,一嘴國罵罵得很溜,幾年前我曾跟他口角,但他倒垃圾的時候很紳士,不急不搶,等前面的人倒完垃圾,才會丟出自己的。
對門那位太太,總是妝容完美地來倒垃圾,她走路時視角很高,彷彿在看人頭頂,表面上她與鄰里關係很好,私底下討厭她的人不少。
那個老先生很少出來倒垃圾,最近幾個星期都沒看見他了。幾年前老婆離世之後,他便深居簡出,少與人互動,他還有一對兒女,幾乎沒回來過。
從巷子裡衝出來那位太太,從來不管前面還有沒有別人,走近了垃圾車便一袋子甩出去,偶有鄰居被她擊落,衝突常有,她自己不以為意,依然每次長甩,我也曾被她的垃圾袋甩過。
自家開工廠那個,每次都偷渡工業垃圾,隨車人員也知道,警告她好幾次,她充耳不聞,丟了就跑,有一次工作人員怎麼也不收,她急得在街頭大哭。
那個年輕小伙很靦腆,父親過世後就剩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丟垃圾時安安靜靜的,見人就笑,有問必答,很有禮貌。
隔壁、隔壁再隔壁那位太太,話裡藏著寂寞,跟誰都能聊一早上。等垃圾車時,她會找我攀談,詢問我老婆孩子,抱怨自家孩子。她消息靈通,與她聊幾句,街上的事就知道得差不多了,那個誰家的外籍太太跑了,就是她告訴我的。
好,車來了。垃圾袋都飛了起來。
我常揣想,那些垃圾袋裡都裝著什麼?怎麼昨天一大袋,今天又一大袋?怎麼有蛋糕跟蠟燭在裡面?紙張要分類!衣物要回收!孩子的畫也要丟?袋口要綁好啊!那條絲瓜看起來好好的就這麼丟了?怎麼這麼輕?怎麼這麼重?
我不喜歡倒垃圾,還是得倒垃圾,生活便是如此,垃圾就是生活。
有個詩人叫卞之琳,他寫了這樣一首短詩: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我是寫作的人,對他人風景有諸多觀察體悟,恣意論斷,那些鄰居們即便不寫作,又何嘗不是在樓上看著我。
當然,我這篇主要說的不是街坊鄰居,我說的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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