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丈進了加護病房,前去探望的人不多,僅數位親人,裡面沒有姑姑。加護病房每天只有一小時的探望時間,每次兩人,終於輪到我和表哥進去。
洗手消毒,穿無菌衣,掛上口罩,等待開門。
走到病榻前,姑丈全身布滿線路,喉嚨接出一根管子。滴滴電子音高忽高忽低,表現當前生命跡象,姑丈在我眼前縮得好小。
姑丈年輕時是股市大亨,記得他那時的英挺,一副隨手就能將風雨召喚過來的樣子。輝煌幾年後,他跟著股市一起泡沫化,此後每日藉酒澆愁,身形漸漸縮小,直到食道癌找上門,現在到了最後。
「爸,阿霖也來看你了。」表哥出聲,試著喚醒姑丈。姑丈醒來瞄我一眼,接著直勾勾盯著表哥。他雙眼噙著透明液體,費力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說出兩個字:「回家。」
這震撼了我,聽錯嗎?氣切之人不可能說話,怎麼辦到的?
回家兩字,將我勾到兒時某個晚上。
那天深夜,父親叫醒我,說要兜風。上了後座,一路上我又叫又跳。車開一陣,停下,有個身著皮草的身影鑽進副駕。是姑姑。她家總是有最新電玩主機,還有玩伴;姑姑人又漂亮,我很喜歡她。
車子啟動,我感受到前座與後座成了兩個世界,後座的熱情傳不到前座。行進間,只有姑姑在講話,父親沉默。他們講什麼我聽不懂,講著講著,姑姑突然哭了出來,父親依然沉默。
前座的冰冷確實傳到後座,我變得乖巧,車上只剩哭泣聲。送姑姑回家後,車上氣氛依舊,當時我不知發生何事,父親不講。
後來我懂了,聽到一些轉述,才知那次是姑丈外遇,姑姑找父親哭訴。想不通的是,為何讓我目睹一切?父親生前,從來不說。
那啜泣聲,彷彿藏在電子音裡,現正在我耳邊響起。
「等你出院,再帶你回家。」表哥冰冷地講完這句,姑丈的臉瞬間皺起,眼淚止不住,被擠出,滴在枕頭。
姑丈應該知道自己不行了,竭盡全力說出的哀求被拒絕,而他無法說出下一句。家對一個人如此重要?姑丈年輕時的糊塗,幾乎毀掉自己的家。
此時我或許理解了父親當年叫我上車的用意,他希望我此生,不要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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