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五月的傷感
面對如此死生大事,標題應該是啟用「傷痛」開筆的。但以我跟隨林老師數十年的體認,我推測她應該不肯我們動用如此沉重的字眼。
民國七十七年,讀她《交談》一書中的〈臥病〉一文,看她在日本東京二哥家中,明知自己感冒未癒,為了怕驚擾兄嫂輪流照拂她,竟自稱已無大礙,斷然自行搭車到京都大學報到,開始應聘的研究工作。她是一位萬事篤定,默自承擔,不輕易掀動周邊靜謐的修行者。陳義芝教授看得最透徹,他在讀到林師〈人物速寫〉一篇文章時,為之深深動容。在接受訪問時用凝重的語調說:「這真是一篇千古奇文」。那是林師在師丈郭豫倫先生病逝的哀痛後所寫的追念文。不直接觸及家人如何長期照護師丈纏綿病床的細節,卻努力抑制情緒,轉移筆觸去描寫一位長期照護師丈的護士。林師心中真正的痛,究竟如何?若非細心體會,是看不清楚的,偏偏被義芝兄一語道破。
去年四月春暖,我默數老師的年歲,九十大壽。開始重讀老師厚積如山的著作:散文集十餘本,翻譯煌煌巨冊,一路由《源氏物語》《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記》到《伊勢物語》。再來就是數十萬字有關六朝山水文學的論著。心中既是敬佩,又暗自高興。我何幸能身為林師的博士級開山弟子。
筆紙皆備,鳥語鳴窗。愛妻還貼心為我沏壺紅茶。突然手機響起,成大陳昌明從台南來電,一聽到凝重的語調,就知道發生何事。遙望美國異域,我頹然擲筆。兩個多月來,雖已將老師「散文」「翻譯」「六朝學術論著」讀到熟稔於胸,卻剎那還諸一片空白。就我自己的寫作習慣:即使溫度計上同樣的十九度,但春陽已暖的十九度與秋涼轉寒的十九度是不同的。我無法將同樣的資料由祝壽文轉成追悼文。恩師之年,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其實同窗們在憂喜之間擺盪多年矣。
2. 不一樣的林文月師,不一樣的追念文
也許台灣學界數十年來都習慣了林師那份氣定嫻雅的風範。她的離世,似乎大家都有一種默契:不要慌亂,不要驚擾林師穆穆然升天的姿容。距五月二十七日傳來消息後,七月十七日的聯副始見蔣勳用自己「星盤系列之三」的專欄,以不落鑿痕的水墨淡筆,透過「處女星座」追求完美的性格本質,側面勾勒出林師一生縮影。版面用的是蔣勳弟子尹□□以粉紅為底色的處女星座圖。我一邊噙著淚水,一邊釋懷微笑。只有高齡九十風華文采絕代的文月師,只有蔣勳的筆力可用如此巨斧,把台灣雲層上空積凝近兩個月的沉鬱稍稍撥開。隨後時報《人間副刊》吳宏一師的〈澄輝清質看新月〉,細數兩人在台大亦師亦友的情分。「澄輝」是由林師早年的學術論文《澄輝集》而來。「新月」二字則不禁令人仰首望天,但覺人漸遠去卻有著新月再昇的撫慰。版面也大膽採用林師昔日所著粉色衣衫的照片。這種氛圍,大概只有像林師這樣福慧壽三全的仙逝,才得以讓人能用這般嘆惋的語調來送別。
反倒是台大中文系在籌辦「林文月先生紀念會」時,為了究竟要用「永遠的風華」還是「最後的風華」,傷神費心琢磨許久。站在系的歷史發展視角,或是老師自己對中文系的深情期許,她大概也不允許我們用「最後」兩個字吧!她一定希望「江山代有才人出」,她要的是「薪火相傳」。但是這次我與何寄澎學長倒是心意相通,真的是「最後的風華」了。要集天性稟賦、文采博雅、意志堅定又行止溫和於一身的學者,世間幾許?加上林師得以上承臺靜農先生五四以來風雲際會的底蘊,更適逢台灣近五十年文運蓬勃孕育而成的天韻自若,用「最後的風華」,不僅是尊敬,也是對後來者的惕勵。
3. 八十大壽學術研討會時的定若磐石
民國一百零二年九月,台大中文系為林師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主題就是向先生的學術成就與薪傳致敬。台灣、韓、日、大陸四方學者雲集,計發表二十六篇論文。議程長達整整兩日,老師為了表達對母系的謝意,兩天除中午休息之外,竟全程由晨至昏端坐台下,時而微笑,時而頷首向論文發表、講評者致意。我們這群年逾六十的弟子均暗暗稱奇,也自感愧顏。因為有許多人均輪番悄悄溜出場外歇息假寐。當時雖入九月,驕陽尚炙。會場人多,林師在座,那種定如磐石的莊容,更為大會增添一道傳奇風景。
到了真正秋涼的十一月,我為了表達對主辦者李隆獻主任的敬意,在台大旁福華飯店請林師與隆獻兄聚餐。並由柯慶明張淑香伉儷與王美秀及小兒農農作陪。微醺之際,我持杯敬酒,豪邁地向林師說:「老師,我已經想好如何寫您了。題目是:從午後書房到萬仞宮牆。」是啊!我的博士論文是處理南朝荊州與雍州及京都建康三處的地域文學,一路從東晉寫到蕭梁,由簡文帝宮體詩到鮑照山水詩又到邊塞詩,其中錯綜複雜的章節文獻,都是老師親筆硃批指點。我的「三國學」也是化自老師《洛陽伽藍記》中楊銜之的史筆曲折探索而來,尤其再三細讀《源氏物語》後,終於知道日本文學的「物哀論」應由何處溯源?說是「萬仞宮牆」一點也不誇張。當時只見柯慶明教授在旁露出神祕的笑意,我素知他才華橫溢,下筆又快,遂舉杯敬他:「這題目是我的專利,您可不能搶了去!」慶明教授回說:「我不會搶,那可要一整本書來寫的。」舉座開懷大笑。誰料才隔幾年,我這篇文章還來不及寫,慶明教授竟遽然病逝,真的是不會跟我搶了。思及那良辰夜宴,當真是「一事兩傷懷」也。
4. 蟬聲喧鬧的午後書房
民國七十四年的暑假,我博士論文大綱已定,身心稍得喘息片刻。開始對散文寫作情有所鍾,也逐步揣摩各大散文名家的筆路脈絡。老師正好全家遊日歸來,邀約我及昌明、美秀,還有韓國的金南喜到她和平東路二段庭蔭深深的自宅喝下午茶。老師神情洋溢地敘述遊日的趣事,話題慢慢轉到她正在寫一篇〈步過天城隧道〉的散文。說到她喜歡川端康成《伊豆的踊子》。尤其喜歡高中生青年在道路上,如何被雨滴追趕奔向天城山的開卷筆法。又談到爾後四十年松本清張的天城山隧道怎麼變得如此懸疑驚心。所以她走過隧道時,是如何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默數,一一八三、一一八四,終於算到一千二百步,走到有光的洞口。我們聽得入神,林師卻一改昔日嚴肅的口吻說:「逗你們的,其實我們是全家快快樂樂唱著歌齊步前行的,為了文字的氣氛,改寫成我一人獨自在漆黑隧道中細數腳步而行」。大家正要拍手,師丈恰恰端著一盤紫色的葡萄走來。老師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為了藝術效果,只好把你們藏起來。」師丈很快會過意,立刻裝成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痛心狀。一不小心,盤上的葡萄滾落滿地。眾人驚呼,正待撿拾。就在此際,庭院樹上漫天的蟬聲似乎探首透窗而來。我們一時不知是聆聽蟬聲好,還是撿拾葡萄好。老師卻在此時恢復她素來在講台上沉穩自若的語調說:「沒關係,拾起來的葡萄先擱著,冰箱裡還有一盒蛋糕呢!」
沒想到那個交響樂般的下午茶,我們意外地用甜甜的蛋糕畫了一個難忘的驚嘆號。而我也同時親耳親眼見證到:收錄〈步過天城隧道〉的《午後書房》一書,是老師散文寫作史的分水嶺。
5. 「科技大樓站」緩緩駛去的列車
自從十八年前,昌明在聯副一篇文中寫道:當年我們一起聽老師如何遊日歸來,如何走過天城山隧道的「午後書房」,就是今天北捷的科技大樓站。我一直縈記心中,但是台北的變遷已令人迷茫到不知所措,所以一直沒有心緒親自去勘查。去年傷感的五月後,不知道是哪一天,我突然有次在恍神中,情不自禁地隨著人潮在此站下車,並且無意識地走入一排商街中的餅店,買了一盒小蛋糕,轉身怔忡地看著緩緩離去的列車。在列車的上空,依稀傳來那天師生笑語蟬鳴交錯的喧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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