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一代不斷崛起,年長一代漸漸引退。長年以來,我總是一腳踏進年長作家的夕陽餘暉中,另一腳踩在年輕創作者的起跑線上,上午參加追思會,下午主持新書發表,先預習老後處境,隨即返回青春現場。一天之內,既感嘆一個時代的消逝,又欣喜於另一個時代即將再起……
編書如同烹小鮮,我廚藝不精,卻也辦了三十餘年的流水席,從跑堂,大廚下手到主廚,時而端上一杯甕底飄香的陳釀,時而奉上一道新鮮夠勁的熱炒,席間有人離席,也隨時有人入座。
初當編輯時,梁實秋還住在台北四維路的公寓裡,我是新手剛上路,無緣得識大師,只是經手他最後的文字。梁先生重聽又不戴助聽器,有一次我對著電話使盡全力嘶吼:「梁教授。」隨即聽到彼端傳來鏗鏘有力的一聲「有」。那一聲「有」算是我聽到的五四最後的聲音了。歲月驚心,百年前的五四,今日知道的有幾人,看過梁實秋文章的又有多少?遇見大師時,我的年紀與我現在往來的年輕作家相近,許多名家已寫出了為人稱頌的作品,風格確立。我同年齡層的作家們,正奮力在文壇向上攀爬,有些今日已是文壇響叮噹的名字,更是新生代作家的偶像。
紙媒時代,報紙三大張、副刊一大版,手稿被選用變鉛字在副刊發表,是每個寫作者的想望,想看好文章,就讀副刊。我閱讀,剪報,與作家通電話,書信往返,見面小聚,談文學,說讀書,話生活,等待報上發表的文章結集出書。在文字裡我咀嚼他們的生活滋味,想像從未去過的遠方,傾聽他們的「曾經」與「舊夢」,彷彿我也在現場。只是彼端的聲音在歲月裡逐漸蒼老。
時序來到網路世紀,手工書寫時光已遠,搜尋好文章在報紙副刊之外還加上網路平台,但書寫不等於寫書,網海無涯,我在海裡掏沙瀝金,掏得不少漏得更多。編輯台上列印稿與電腦共桌,室內座機與手機並列。迅捷綿密的溝通網絡,各種見聞,訊息,手指一滑一按即可得;臉書當道,按讚打招呼,細看被多次分享的文章,回信,收信。文字在不同的頁面跳躍,無聲地宣告熱鬧的文學新浪潮一波波掩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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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書沒人看」,這句話從世紀末聽到新世紀快二十年,然而寫作者卻是一代接續一代,老將未歇手,中堅分子持續筆耕,新兵成團來報到,老中青輩分位移迅速,文學出版市場卻從安靜而普及走向喧囂卻孤寂之路。過去一本書起印四千到六千的基本量成了今日漂亮的銷售數字,無怪乎老文學出版人要慨嘆:時不我與。
時代前進就是讓現代人疲累得不想費力讀一本不實用的文學書,寧可花一小時排隊吃一碗麵。然而,美好的文字是時間的定格畫面,也是喚起心靈共鳴的琴弦。所以我一直在文學現場,尋繹不同世代的文字面貌與時代表情。同樣家庭書寫,前行代作家以文字懷鄉,為長者諱,是回不了家的孝子、孝女;哀樂中年寫作者寫的是亟欲逃離卻終究為其所縛的家,以孽子、逆女之姿撿拾時光碎片,召喚記憶同時也撕開舊瘡,刮骨療傷。到了解嚴後出生的新生代,直面當下,勇敢裸示傷口,出手不凡,技巧推陳出新,比起同行前輩未顯生澀,反而更有勇猛向前之勢,我常因字裡行間的淚痕而心生憐惜,難怪這些作品經常登上各類文學獎的榜單。然而,同樣的傷口一再刨挖,卻讓我憂心他們何時走出傷痛向下一步的文學路邁進?還好,年輕是本錢,當他們在文學沙灘長跑時,我樂於插上第一面飛揚的旗幟。
不久前為了《燕子》重版再來與朱少麟聯絡,電話中她竟回我:「我倒覺得這本書該絕版了。」
朱少麟第一部作品《傷心咖啡店之歌》出版於1996年。那時兩大連鎖書店金石堂、誠品正大張旗鼓展店,重慶南路書店一條街開始沒落,純文學市場尤其是國內作家作品銷量已有減少趨勢。朱少麟是新人,一出手就是22萬字的長篇小說,作品連遭退稿可想而知。剛出版時的確不被看好。此時,網路上有人開始討論,從零星片段到像番薯藤般纏繞滋長,書竟再度回到書店平台,從少人聞問一躍長踞排行榜前端,朱少麟也成了文壇新偶像,帶動她後續兩部作品長銷至今,成了世紀末的出版傳奇。2014年《傷心咖啡店之歌》五十萬本重版新作,四千本簽名書也在一個月內搶購一空。2005年,寫完《地底三萬呎》後,她說:「終於感覺筆端磨銳利了,但想寫的慾望也用完了。」直到今天讀者仍看不到新作。
《燕子》是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二十年過去,她對我說對這部作品不滿意,不想簽名,拒絕複製《傷心咖啡店之歌》新版模式,我雖惋惜卻敬重。在《燕子》之後,她曾在副刊連載新作品《誰在遠方唱歌》,讀者反應熱烈,眼看又是一本暢銷書即將問世,她卻因不滿意,刪除所有文字檔,甚至有讀者拿著剪報請公司代轉請她簽名,不但遭到婉拒還要我沒收報紙。對自己創作如此決絕,真不多見。
常見的是,有些作者自己估算一本書字數夠了,交給編輯,美其名「批評指教」實則是希望出版社「背書」。或者抱持過去的榮光原地踏步,曾有作者對我說:「一本書不必篇篇都是好文章,就像吃辦桌,有小菜,冷盤,大菜。」但再美味的大菜回鍋再回鍋,也很難引人下箸吧!
在自我感覺良好與自我要求嚴苛間,我更傾心後者。
每一本文學書都是一個夢,作夢的人總還有美夢未成真。
有一次,我帶著重編的舊作去探視琦君,她開心地念著自己的文字說:「我以前的文章寫得這麼好啊?」又委屈的低語:「我現在都寫不出來。」然後拉著我的手說:「妳說,我還能不能再寫?」那純真尋求答案的眼神,讓我在她瘦小羸弱的身軀上,看到她筆下胖胖的小女孩小春,那文學史上最令人難忘的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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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一代不斷崛起,年長一代漸漸引退。長年以來,我總是一腳踏進年長作家的夕陽餘暉中,另一腳踩在年輕創作者的起跑線上,上午參加追思會,下午主持新書發表,先預習老後處境,隨即返回青春現場。一天之內,既感嘆一個時代的消逝,又欣喜於另一個時代即將再起,看著文學傳承路徑或隱或顯,總讓我不知今夕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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