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小紅就換上大紅花棉T薄長褲,挽了馬尾,開著她的鼠鹿小紅車,載著建國跑了許多地方。建國的身體雖然仍孱弱,卻已能扶著拐杖緩步的行走。雖然慢,雖然喘,雖然走不遠,雖然傷口仍隱隱作痛。小紅難得有耐心,她不知道哪裡弄到的處方箋,定期為他到藥局搞到那一干五顏六色的藥,讓他按時服用。小紅經常解開紗布觀察建國的傷口,為他擦去鹹鹹的汗水,哈氣,冰敷,好像在對它輕聲細語,輕輕撫摸:「嫩皮長出來了。頭骨長不回來了。太陽穴跳得很厲害呢。」
膠林深處,一間廢棄的鐵皮木屋,屋前一輛廢棄腳踏車。小紅甚至停車,試著推開變形下陷的大門。推不開,就用踹的。
一片浩瀚的原始林沼澤,有許多長臂猿啼叫,四腳蛇大跨步奔跑,有陸龜探頭探腦。
廣袤的樹林,樹身如海,綠浪濃蔭無邊無際。柏油路、黃泥路。小紅一再迷路,直到油幾乎耗盡。還好林中的社區有簡易的加油站,下雨了,印度小孩在泥地上歡快踢球。
雨中,一隻被遺棄的灰狗,頭尾均低垂,滴著水。
一大片綠,巨竹林,竹身摩擦吱吱作響;肉聲,淫穢。
甚至到一座無人島,臨近破爛碼頭處,一座礁石堆成的墳,墳頭漂流木碑上勉強可以辨識出兩個筆畫不全的字:「之墓」,刀刃劃出來的。
潮水在防風林外邊。而內面,紅樹林沼澤深處,巨大的船骸龍骨像一列廢棄火車。
每到一個地方,她都會問:有沒有想起什麼?建國總是苦笑不語。建國很想告訴她,妳可能認錯人了,我可能不是建國。
(妳真的是小紅嗎?小紅是誰?)
好幾個夜晚,在火車路旁的小旅舍,島上的廢棄高腳屋,樹林裡的帳蓬,高樹上的鷹巢……小紅顯得格外熱情,甚至換上了薄紗籠,建國可能重傷住院禁慾太久抗拒不了誘惑,失憶的夜晚又太孤獨,便忍不住和小紅接連發生「超友誼的關係」。每回「小死」,都覺得頭蓋骨被掀開了,滋滋作響冒著蒸氣。小紅在他耳邊輕問「@#$%&*!」,建國卻只記得腦幾乎被蒸熟了。
曾經到過的地方?那些忘卻的紀念。
「難道我認錯人了?」
那一晚,在雲頂,月光下,建國聽到呼喊到沙啞的小紅悠悠的吐著事後菸,嘆著氣。「看來沒辦法了。」
那之後不久,小紅開了趟長途車。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大同小異的小鎮,道地的本地風光:回教堂、觀音廟、土地公廟、印度廟;紅毛丹、椰子、芒果、榴槤,香蕉。午後,烈日下,駛進一座香火鼎盛的古鎮,抵達它近郊的一座小山丘。山上草木稀疏,散落著許多老舊沉陷的墳塚。
小紅領著他,緩步走進一座有大樹濃蔭的甬道,石牆旁木然樹立著成人大小的石像生,灰色石頭顯現著十二生肖,兩兩相對。建國覺得墓道很長,又陡,很喘,走到兩腿發軟,屁股脫皮,有永遠走不完的感覺。最後三分之一路程,如果沒有小紅攙扶,建國多半會放棄。好不容易走到盡頭,已是內褲底、鞋底都濕了。還好,那裡格外陰涼。落葉及踝,踩下去時,濃茶色的水自底層漫出,浸濕了布鞋。水裡許多黑色的蝌蚪快活的擺尾。
盡頭處,立了一座「且」字形碑,碑上只有兩個放縱恣意的大字:三寶 ?之墓。碑後是一堵高牆,七八道巨大的板根放肆的跨了下來,像一個巨人坐在墓龜上。仰頭,是它寬大的身軀和繁茂的枝葉。這景象,在靠牆猛喘的建國心裡好似喚起了什麼。
那碑上,是不是掉了個「公」字?
小紅汗涔涔的臉上,因微喘而潮紅,表情有幾分頑皮,「你知道這裡埋著什麼嗎?」「是三寶太監小時候被割下來、風乾了的寶貝,最後一次航行時,他特地帶了南下,就埋在這地方。景仰他的人為他造了這個大墓。」
牆上陰紋縱走,線條勾勒出一幅航海圖。郵票大小的帆船,密布其間。不同的島形如不同的薯,其間有高山峻嶺,以雙重倒V標示。即便巨大的板根遮蔽了部分畫面,也分割了整體,細根淆亂了筆畫。但那也只不過增加了它獨特的丰采。
驀然腳一疼,建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成了光腳,幾隻黑色水蛭模樣的東西嚙咬著他的腳趾,他驚慌的後退一步。感覺那不像水蛭,俯身細看,伸手想要把它拔掉,卻發現,不是什麼東西咬著腳趾,而是什麼東西從那裡長了出來。像植物的芽。雖小,卻已是人的形狀,白色、黑色、褐色,有手有腳,有的甚至伸長雙手向他揮舞,有的可能比較膽小,拔腿就跑,鑽進落葉堆裡,或蠕動滾進黑水裡,與蝌蚪同游。建國雙腳不禁一軟,跌坐在板根上,後腦勺重重撞在石碑上,一陣眩暈讓他閉上了眼。好似有一扇門被推開了,建國立馬失去重心。身體一晃,卻醒了過來。差點摔到地面上,手臂被什麼東西拉扯了一下,是點滴針頭被拔掉了。建國勉強爬回床上,氣喘吁吁的,按鈴呼叫護士。
怎麼回事?病床的護欄怎麼被放下來了?
很安靜,但遠處似乎有雞鳴。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作了個長長的夢?
護士來時他還有點迷迷糊糊。
(女人在他耳邊的悄悄話:「我好像可以聽到他的心跳呢。」)
經常照顧建國的豐乳肥臀的印裔護士G發現建國身上濕透了,即打算先給他更衣,一面嘟嚷「是不是掉進水裡了」;在為他脫掉褲子、用濕毛巾給他擦拭身體時,又忍不住驚嘆:「怎麼射那麼多──褲子濕成那樣,有冇搞錯!」這醫院裡,印度人講廣東話並不稀奇。之後,不同的護士看到建國都會忍不住竊笑。「不知道作了什麼鹹濕夢!」
也許因為太累,換了乾淨衣服之後,建國很快又睡著了。但似乎又感覺沒完全睡著,覺得房間一角,黑暗中有人坐在沙發上,叼著菸,默默的看著他。迷迷糊糊間,建國好像可以感受到有好幾隻手「七手八腳」的扒掉他的褲子,在他鼠蹊扎了一針,脹鼓鼓的下體不止消下去,且下半身也沒感覺了。
(女人在他耳邊吹著氣說:「我那個很久沒來了。我好像有了。」)
再度醒來時,發現置身在一個昏暗的地方,燈光聚焦於厚重巨大的玻璃瓶,盛滿著燈光下呈淡藍色的液體。瓶中有一具發脹的高大身軀,身上處處是大大小小方向不一、被鈍器切開的傷口,發白的皮肉外掀,不下千百處;指尖大的彈孔多處,單是那些傷口,就足以讓身上的血流盡吧。但那漂浮在液體裡的男屍下體兀自昂揚勃起,好似欲破壁而出。令建國納悶的是,明明是死者,可是在那看似縫補拼接的頭上,卻明顯的露出歡快的笑容。眼睛比較適應後,建國發現,昏暗的環形甬道裡,還有很多那樣的瓶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高,有的矮。就在建國迷惑不解時,突然聽到身後有陰沉沙啞的聲音,一陣酥麻:「這次破例讓我要收藏的標本,看一看他未來的鄰居。」
建國突然想起小紅,不確定她是不是也被「收藏」了。就在他左顧右盼時,頭上突然挨了一下重擊。就在他金星四冒時,那彷彿來自墓穴深處的聲音說:「給你一個優惠,你選擇要做成乾的,還是濕的?」
(濕的福馬林讓你浮腫且軟,乾的抽掉所有的水分讓你扁而脆)
建國就在這時醒了過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還好不是真的被抓去活活製成標本。慶幸之餘,感受到撞擊之後的餘疼。不知道為什麼在睡夢中拿頭去撞牆。傷口又開始痛,是不是又裂開了?
也許因為疼痛,建國睡不著了,只好扭開燈,看電視,隨選影片。奇怪的是,怎麼選都是同一種類型──近年流行的一種類型,故事不斷回到原點,鬼打牆似的,不斷回到開端,重新開始。主人公不斷回到過去,以阻止某個惡魔誕生,毀掉未來。或者相反,阻止未來希望的種子被回到未來的壞人給毀了。或者回到過去時總是差了一刻,沒能阻止慘案發生,因此需不斷重來,一直到成功修復了現在為止。或者一再死去,醒了重來。而不斷的醒來,到底累積了一些殘存的記憶,一定數量之後,終於可以修正錯誤、終結徒勞的重複與循環。魔鬼終結者。月光寶盒。迴路殺手。啟動原始碼。祝你忌日快樂。
這類片看多了,倒提醒了建國,硬撐著不敢入睡,以免陷入噩夢的循環。
不敢入睡的建國在一列疾駛的火車上。火車很快就駛進長長的黑暗隧道,彷彿無窮無盡的(「看」不到盡頭),於是耳畔被塞滿純粹的、「次次、次次」機械轉動的聲音。不知道是夢,是記憶,還是什麼東西,總之建國看到一個畫面,俯瞰,遠景,像是從監視器截取的。鐵軌旁,拎著褐色皮箱的青年男子,正被一個黑衣男子持棒從後方襲擊。大概因為襲擊者動作快速,畫面有點模糊。
火車上播放另一個類型的片子,它最簡單的形式是,淑女和渣男撞在一起就交換了靈魂,各自用借來的身體去解決原來處理不了的問題,片子快結束時再找個機會撞一下交換回去。那是喜劇模式。它的悲劇模式就很絕望。
為了永生,無良的主人公在肉身衰老時,即誘來健康秀美的年輕人,運用巫術,把快用爛用壞多病衰弱的身體轉換給那個倒楣鬼,自己用換來的新身體,繼續快活的過日子。那讓建國想起鏡中的自己衰老的樣子,究竟是因為失憶,想不起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還是因為被某個無良老頭交換了?
建國的耳朵似乎醒了,但眼睛睜不開,不知道什麼時候閉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一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說:「都想起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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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從外面看,多半以為那是座監獄。它由灰色的高牆圍起,即便是最厲害的撐竿跳選手,也沒辦法跨過去。當然,每道牆都有自己的門,前門後門兩邊側門。為了避免互相干擾,那些不同的住戶都從最靠近的門進出,大宅的某些房間租給了來自異國的單身旅客。廁所、沖涼房和大廳都是公共的,還有大宅前的兩棵老果樹,一棵紅毛丹一棵芒果,每年都結實纍纍,任君採擷。
只有前門是厚重的木門,素面,對開,幾乎和牆一樣厚,沒相當的力氣可推不開。古樸,蒼老,沒有雕龍雕鳳、八仙過海、封神演義、二十四孝之類的浮雕裝飾,也沒畫上門神。當然,它也有自己的瓦簷,以防大雨潑灑。門邊有間簡陋的小屋,二十多平方米,建國就在那裡長大。
建國自有記憶以來,那扇門從沒打開過,常年熱脹冷縮以致緊緊卡著,好像它就是牆的一部分。門的內側有建國經年累月的塗鴉,建國喜歡動物,於是門板上,由下到上,畫滿動物,鴨子,鵜鶘,劍魚,鋸齒鯊,大嘴鳥……建國喜歡嘴巴不同凡響的動物。高處架上竹梯子,院內並不缺梯子。
由於父親經常不在,建國的衣食生活,長年由一位阿嫂照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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