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大天王叱吒橫行的歲月裡
對於我這種樂於承認自己偏心、從來不愛聽男歌手演唱的流行音樂研究者而言,獨尊女歌手的台灣早期流行唱片文化,簡直是綺麗的夢幻天地。
在我那段慘澹的青春不是美少女時期,身為音樂實驗班的中學生,心思都花在跟古典音樂的纏鬥上,流行歌是我偶爾才聽的陌生娛樂。即便如此,女歌手在我耳中的吸引力大過男歌手,不時有些歌曲震得我心神不寧。
那正是「四大天王」叱吒橫行的歲月,星光熠熠的香港閃得整個台灣都癡迷得睜不開眼。坐我隔壁排的同學拚命收集簽名照,打開電視、廣播都是天王們的蹤跡,家裡附近的電影院看板也常見這幾人帥氣的身影。只要這幾位大明星發行新專輯,下課時在校園晃一圈,零零落落的歌曲碎片從擦肩而過的學姊學妹口中流出:樓梯上有人在狂亂的夜吻別,圖書館裡有人為了找不到她的傳說而等到天長地久,上課鈴響了還在福利社裡愛愛愛不完。
我對這幾個明星的強烈電波無感,因而從來不抄這些歌詞給我暗戀的同班同學。究竟這些兼具陽剛與多情形象的男子,是降溫或點燃了賀爾蒙沸騰的純女校,我沒興趣了解。二十年後,我赫然發現,台語流行歌的第一個黃金時期是個沒有天王、只有天后的美妙世界,我愉悅而正大光明地以研究工作為名,浸泡在千嬌百媚的鶯聲燕語中,難以自拔。
她堪稱台灣最早的療癒系歌手
1930年代前期的台灣,是古倫美亞唱片開拓出流行歌曲沃土,其後再由勝利唱片提升音樂品質。兩家公司旗下的頭牌女歌手路數迥異,但各有千秋,讓人難以取捨。古倫美亞全力主打多聲道全方位女歌手純純,從電影主題曲〈桃花泣血記〉、抒情歌曲〈月夜愁〉,到可配舞蹈的動感歌曲〈蓬萊花鼓〉、〈摘茶花鼓〉,聲音情感表達絲絲入扣,聽歌像聽戲般過癮。口味重鹹的聽者在純純的嗓音中跟著愛得死去活來,水裡來火裡去,散發一種堅忍卻正向的救贖感。
打對台的,是走不食人間煙火之仙女風格的秀鑾。她的〈心酸酸〉不是抑鬱低迷的辛酸,而是帶著檸檬芳香的果酸,〈悲戀的酒杯〉只是傷心女子輕輕啜飲玫瑰紅,一邊拿條香噴噴的手帕拭淚,絕無借酒裝瘋的張揚姿態。而〈欲怎樣〉沒有被遺棄的怨恨,溫軟語氣像是春日夕陽,哀聲亦是柔婉。再不堪的情境,到了秀鑾口中都還是有路可走,像是一聲誠懇的嘆息,把聽眾心裡的委屈按捺得服服貼貼,堪稱台灣最早的療癒系歌手。
在深邃的純純與恬雅的秀鑾之外,古倫美亞尚有音色舒朗的中音域歌手青春美,勝利有細聲細氣的牽治,博友樂、泰平等唱片公司也各自有專屬女歌手。這些女歌手的唱片曾經捲起千堆雪,近百年後的我們聽來,仍舊有無數歌曲耳熟能詳,可想見當年雪堆之積深,熱潮之猛烈。說唱間,眾女伶其人其事灰飛煙滅,隨大時代退潮,唯有歌曲悠悠留了下來,魂魄不散。
後來的翻唱,歌手的技巧更好,配樂更俐落精采。只是鶯聲燕語走了樣,失了味,純純、秀鑾定格在黑色小圓盤裡,成了一場不被留戀的往日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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