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醫學
人有一種獨特本領,就是可以一本正經地胡扯。這個本領優秀的人,在現代可以當脫口秀演員,古代的話可以當學者或醫生。古時候很多出名的學者或醫生,放在今天都是不錯的脫口秀演員,連腳本都不用,照實說說自己的想法就很有喜劇效果。胡扯其實不是他們的錯,因為當時沒有任何科學事實以資參考,遇到了別人提問,必須提供「權威意見」時,就只能根據聽過的傳聞或腦中的想像,一路扯開了說。比方中國古代的醫學,就煞有介事地把「蠱毒」當成了一個正經的醫學問題。
台北故宮博物院典藏了不少古代醫書,都有探討蠱毒的專章。比方《諸病源候論》說:「凡蠱毒有數種……多取蟲蛇之類,以器皿盛貯,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獨在者,即謂之為蠱……隨逐酒食,為人患禍。」是描述蠱的製法。又說:「著蠱毒,面色青黃者,是蛇蠱,其脈洪壯。病發之時,腹內熱悶……肝鬲爛而死。」是說病人中了某類的蠱會表現出某種特定的症候。另外一本《外臺秘要方》說:「中蠱狀,令人心腹切痛……不即療之,食人五臟,盡即死矣……取鼓皮一片,燒灰末以飲服,病患須臾自當呼蠱主姓名……病癒矣。」這段是說中蠱的人吃了鼓皮燒的灰,揪出下蠱的那個壞蛋,病就好了。
這表示在古代的「醫學家」眼中,巫術是合情合理的疾病成因,要對付這些超自然操作所引發的疾病,就必須以毒攻毒,採用同樣玄乎的治療才行。這並非中國特有的歷史現象,西洋醫學史上也有很長一段時期,把「巫術」當成很重要的致病原因。在歐洲的中世紀以至於文藝復興早期,甚至美國立國之初,醫學與巫術的牽連,都曾掀起過腥風血雨。
大家都聽過西方童話故事,所以很熟悉「巫婆」這個概念,知道她們都很邪惡。但不知有沒有想過,童話中的巫婆,為什麼都是長相醜陋、缺牙駝背的老嫗,在火堆上支著大鍋,丟些奇怪甚至恐怖的材料到裡面熬煮?
女巫發明史
古代的西方醫界,醫師絕大多數是男人,但一直到十三世紀以前,醫學並不是男性的專利,也有少數的女性醫師獲得很高的聲譽;此外,非正規的民間醫療行為也很盛行,那更是女性們活躍的醫療市場。因為女人平時就比較熟悉各種野外植物的特性,並且經由口耳相傳,可以得到不少關於植物藥性的知識,所以她們就懂得熬製各種草藥,來解除人們的一些病痛。
我們要了解,當時學院出身的正規醫師(幾乎都是男性)收費是非常昂貴的,可以說只有富人才看得起病。一般庶民百姓生了病,除了聽天由命,最好的選擇就是那些以女性為主的「草藥醫生」。尤其是在婦產科的領域,例如安胎與助產,女性從業者更是具有性別的優勢。更重要的,當時所謂的正規醫學與正統醫師,基本上都服膺「四體液說」那樣的胡說八道,療法就是放血以及一些無效甚至有害的藥物,反倒是民間那些草藥婆婆們根據「經驗法則」所做的治療嘗試有時見效(或者說起碼危害沒有那麼大)。可想而知,他們之間就產生了生意上的競爭。
喜歡醫療劇的朋友,應該都熟悉劇中那些勾心鬥角的激烈手段,知道有些醫師聰明又心狠手辣。歐洲中世紀的醫師們想必也是一樣,他們在面臨民間草藥女醫生的威脅時,想出了一個非常有效的根絕辦法。醫學界聯合了勢力龐大等同國家的教會,否定了女性接受醫學教育或從事醫療行為的權利,所以差不多從十三世紀開始,女人幫人看病就是非法的,只能偷偷摸摸進行。更厲害的是,他們以教會的宗教權威,來宣稱這些女醫生是「女巫」。
所謂的女巫,就是與魔鬼交易,換得邪惡的超自然力量,用以害人的女人。他們的邏輯是這樣:女人既然沒有受過正規醫學教育,當然不可能擁有治好病人的知識技術,所以如果她們有辦法改善某些人的病痛,只可能是靠巫術。而「能生人者亦能殺人」,女巫既然是魔鬼同路人,不可能真的為別人好,所以要是哪個村莊有什麼怪病發生,或是被治療過的病人不幸死亡,那麼八九不離十就是這些女巫的邪惡勾當。這個邏輯當然漏洞重重,但古代的愚民跟現代的愚民並無不同,對沒有任何根據的權威說法深信不疑。
前面提到的「巫婆」,正是教會與醫界為了消弭競爭者所創造的謠言。她們的傳說形象之所以醜陋缺牙駝背,是因為有經驗的民間女醫生都有點年紀,古代人普遍營養不良又操勞過度,更談不上護膚,老得快。至於傳聞中她們總是用大鐵鍋煮東西,是因為她們經常都在熬製草藥。
原本因為惡性醫療競爭而被創造出來的女巫傳說,後來很不幸地往恐怖血腥的方向發展。在教會的極端教條以及鄉民的迷信恐懼心理下,女巫愈來愈成為一種不可容忍的存在,導致了歐美史上多次的獵巫活動,前後長達五個世紀之久,殺害了數以萬計無辜的民間女醫,僥倖未死而遭迫害者更是不計其數。當時宗教法庭的判刑根據,往往只是這位「女巫」有用草藥來治療過別人,加上在嚴刑拷問下的本人或證人,供稱她確實受到魔鬼的指使而已。
巫術與蠱毒,是人的想像力與疑心病的產物,說穿了就是被害妄想,卻在古代的正規醫療體系中占據過顯眼的位置。在西方,巫術傳說甚至曾經成為醫界與宗教排擠殺害異己的手段,禍延數百年。這證明恐懼與愚昧總是攜手並行在黑暗中,而只有理性才能帶來光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