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存在,都將成為記憶。被記憶,或不被記憶的記憶。
八十歲那年生日,我給自己的禮物是出了一本書。那時想,如果可能,九十歲時再出一本。十年過去,上天對我如此優容,我必須兌現承諾。
我和年輕人們——在我眼裡,幾乎都是——還可以不太落伍地談論事情,然而只有在關於從前的話題裡,我才是絕對的權威。我興高采烈地說,他們專心聽著。出於好奇,或出於禮貌。一說幾個鐘頭。直到咖啡店都要打烊了。然後他們說,好聽,你該寫下來。
是啊。無所事事,我還可以寫書。
我的記憶力算是好的。但除了牢牢記住的歌詞與音符,占據了我的腦子的,無關緊要的事物好像比正經的學問多得多。我最愛買圍巾,幾乎都能清楚地看見花色,知道放在哪個抽屜,哪一層。記得送給了誰,什麼時候買的,跟誰一起,那家店什麼樣兒,那天還買了什麼東西。我記得很多學生畢業音樂會上演唱的曲目,穿的衣服,他們父母對我說的話。幾年、幾十年不見的朋友相聚,我說上次在哪裡吃的飯,什麼人在座。大家都一臉茫然。有的被我提醒後說好像是如此,有的什麼也想不起來。和家裡人談起往事經過,常常生氣他們張冠李戴,顛倒黑白。後來知道,他們真的忘了。
原來很多事情,只存在於我一個人的記憶裡。雖然也不見得全都準確真實。不趁著還清楚時記錄下來,就必然永遠湮滅。
寫下來談何容易。視力低下嚴重阻礙寫作。幸好科技進步,我很得意我的錄音轉換成文字的成功率很高。錄音的時候,我想像在對我的兒孫們講述。我的小孫子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把我一生裡重要的人和事記下來。他問我為什麼。是啊。為什麼?我說,說不定有人想知道這些。他說,誰會想知道?我說,等你長大了,或許就會想知道,那時婆婆已經不在了,你就可以看這本書。他說,那你一定要把我講進去。
慎重其事地記錄下來,還是給別人看的。記憶是否能在浩瀚的信息宇宙中留存,得看它的價值。我怕對我無價的記憶,對別人毫無意義。然而我沒有選擇。這是我唯一的人生。
我像從儲藏室的角落裡翻出一盤盤電影膠片。落滿了灰塵,一碰就要碎裂。黑白的默片,影像模糊,滿是皺紋一樣的裂痕。我錄音的時候閉著眼。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裡觀看記憶中的膠片,只有我看得見,只有我看得懂。劇情平淡,沒有高潮。冗長,瑣碎。是不是該好好地剪輯一番,或渲染上彩色?但我只是對著錄音機,給它們配上旁白。
在蕪雜的記憶中翻揀挑選,任何取捨都是艱難的決定。我不想做加工或判斷,只有順著時間,憑著直覺撿拾那些浮在最上層的事件。
我忽然發現,許多事,這世上恐怕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可以隨我怎麼說。難怪有些人把傳記寫成了小說。為了證明我的故事都是真實的,在完成文字後,我想放上幾張照片。我在滿是塵□的老相簿裡翻找,涕泗縱橫。有些毫無印象的驀然出現,有些堅信一定存在的卻找不著了。每一張後面都是故事,我不斷的陷入回憶。最大的收穫是在姊姊的遺物中翻出了老家的幾張照片。我終於可以向世人證明,那個記憶中的我確實曾經存在。不是虛構,不是幻想。「都是事實,全部事實,只有事實。」除了我不願意說的,別人不願意我說的,沒有必要說的。我近乎潔癖地去考證準確的時間。我是部落裡的耆老,象群裡的老母象,即使沒有人可以指正或質疑我,我也必須保證記憶的純潔。因為這關乎整個群體。
是不是該談談人生的意義?我很早就把這問題擱在一邊,知道自己不會找到答案,也不相信誰能給出答案。我們總得先去生活吧,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到如今,我比以前更沒有時間。下面的路還難走著呢,我總得繼續先去生活吧。年輕時都沒有想明白的事情,還能期望現在這昏庸的腦子嗎?我自己都弄不明白,還期望能給別人什麼啟迪嗎?
反正時間會推著我向前走。不如糊裡糊塗,不知老之將至,已至,早已至。就像年輕時一樣對明天充滿憧憬,相信會有一個意外的好消息。
率性而為,我也走過了自己的九十年。認定了一條路就不後悔,盡力去做。至少比不做的好。除了盡應盡的義務,守應守的本分。無需說違心的話,作違心的事。幸運的是,沒有多少需要懺悔的負疚,或錯過的美好——至少我不做無謂的猜想。而所有的創痛都會過去。
幸運的是,我生命裡不只有眼前的生活,還有音樂與遠方。或者反過來說,幸運的是,我既能夠不時從中逃逸,又沒有丟失眼前的生活。對我而言,生活裡沒有這些美的事物是難以忍受的。而正是從平凡的生活掙扎著接近了那些美,才會這麼珍惜。那些純粹的藝術家一天不能忍受的平庸的日子,我同樣抱怨,但從中也得到平庸的快樂。芥川龍之介說,人生抵不上波特萊爾的一行詩。只有極少數的被上天特別眷顧(或詛咒)的人有資格考慮這種交換。《劍南詩稿》九千首的陸游還不安地自問:「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風景中回響著李白和杜甫的詩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足以應答。
平凡如我,捨不得拿平凡的人生去和一行詩交換——當然關鍵是沒有那可交換的一行詩。而在凡人眼中人生不幸的藝術家們,也並非有意做什麼交換。只不過他們命定如此。如李賀,如荷爾德林,如梵谷,如胡果·沃爾夫,如張愛玲。
世界上除了寫出一行詩的,和過著平凡人生的這兩種人,應該還有第三種:過著平凡人生,又為詩流過淚,或笑出聲的。我想我屬於這第三種。我們真的可能最幸福。
幸運的是,我可以經常沉浸在偉大的藝術裡,享受著美的愉悅和感動。也忍不住要自己去嘗試。雖然早就認識到,要完成自己心目中的藝術,只是一個夢想。夢想中的完美藝術是一隻隱身在樹林裡的狐狸,用一雙美麗的眼睛與我對視。而當我躡足靠近,一伸出手,牠就倏然退到了老遠。雖不成功,也不是徒勞。至少我是虔敬的。即使沒有滿意的成就,而一生積累,成就了我的人生。從平凡生活中突圍的嘗試,可能才是我最原創的作品。而這個人生,是堪稱幸福的。
如果我的回憶給人過於美化的印象,不是故意為之。只是因為,我足夠老了。人總是不自覺地在記憶中篩選美好的一面。因此,活得越老,在反覆蒸餾中,回憶就變得越來越美麗。就像一個賭徒,總津津樂道自己面前籌碼最高的時刻。
我本能的總是選擇生活在陽光裡。我的童年是豐滿的,父母的寵愛,生活的富足。這是我一生裡永不枯竭的幸福之泉。當我身為人母時,我也了無遺憾地沒有一天不陪伴在孩子身邊,也包括了我的一些孫輩。我在生命的這一端,最常想起的,最喜歡回想的,是相隔最遠的另一端,自己的童年,孩子們的童年。快樂的童年讓我從來沒有懼怕過孤獨,甚至很少感覺過孤獨。無論獨處或在人群之間,都覺得有人在看顧著我,父母,親人,師長,朋友,子女,公平正義,蒼天。
有一個朋友看我手相,說掌紋裡有個官印。我問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就是我擁有一個別人沒有的寶貝。不見得是財富或權力,可能是一個人,永遠護持著我。我的確擁有這個寶貝。一路有多少人幫助了我。我的一生,是與許多人共同完成的。他們應該被記錄,即使只是一個剪影。是我珍貴的記憶。我想讓他們進入更多人的記憶。
未來總要來。我總要一步步往前挪。還好,我儲蓄了好多的快樂籌碼。也還有人繼續護持著我。再怎麼樣平庸的人生,九十年加起來,也有了不少分量。每一天,都是一個奇蹟,因為生命如此脆弱。不只是我個人的衰老病痛。戰爭與瘟疫,正對每一個人虎視眈眈。我們都是倖存者。歡歡喜喜不知不覺間躲過了命運的追捕至今。在暮色合圍之際,還有點時間,在篝火邊,在星光下,說一說我的,和一些人的故事。這只是被我記憶起的記憶。還有好多好多,我忘記講述的故事。
●本文選自金慶雲《曲水流雲──浮生九十年》自序,近日將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新書發表會12月4日下午14:00~16:00在誠品信義店六樓視聽室(台北市松高路11號6樓)舉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