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是給裡面的人能看見外面的世界,但若是又高又小的窗子,除了透光和透氣外,根本無法瞻望遠方。詩人商禽有一首著名的散文詩〈長頸鹿〉,寫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檢時身長都在逐月增加,獄卒遂向典獄長報告:「長官,窗子太高了!」而典獄長的回答是:「不,他們瞻望歲月。」以此我聯想到攝影者的窗子是照相機的觀景窗,想透過它去進行構圖,決定畫面所展示的影像範圍,很像囚犯想透過窗子瞻望歲月這種事一樣,都是在渴盼一種自由和自主。1.
家中臥室的窗子,讓我看見每日的晨光。晨起,我必定先打開靠床的窗,雙膝跪在床上,雙手肘擱置在窗櫺框沿,瞻望窗外天空的氣流變化,靜待晨曦從天邊雲端穿透出來。這是我晨起習慣要做的事,天陰或天晴,我都這麼做,若是下雨,我便凝視流淌在窗玻璃上的水跡和幽暗潮濕的光影。每晨,這個窗口便給了我一天的初始畫面。
我正忖度今天是不是出門攝影的好日子,忽然有一隻鴿子從下面樓層翻躍而上,至我這層樓的窗口,看似原本要棲息在窗外的欄杆上,卻察覺到我一具人影佇候在窗裡,與我照面後,翅膀啪噠的一聲,晃了一下,鴿子旋及轉身,再翻飛到別的樓層去。哇,好可惜,不然我便可拿出照相機,拍攝一張晨曦照映在高層窗口鳥瞰城市的鴿子。
鴿子的警覺性相當敏銳,或許是因為牠的經驗而形成直覺,不過,鴿子會記得經驗而有了記憶嗎?但牠瞬間避開我,如果不是直覺,很有可能是一種天性本能,很自然產生對人影的畏懼而飛走。在日常,我會看見鴿子於幢幢大樓之間翱翔,然後選擇某些樓層的窗口停歇。常常我是這麼覺得,牠似乎召喚著我視覺的移動,而我卻召喚著牠,意圖牠能飛過來,讓我臥室的窗口也是牠的選擇之一。想要這種默契,卻一直無法形成,畢竟鴿子與我不識,若牠是流浪的鴿子,恐怕更具防衛性。
我想,牠一定從來沒看清過我,我在牠眼中只是一具窗內的人影,縱使我不開燈,但天微亮,牠必也能察覺到,原本要飛來我家窗子,卻也致使牠膽怯逃離。牠,避開了我的鏡頭,我想,今天就帶著照相機出去遠方,追尋和牠不一樣選擇人類居住的城市,而是避棲於荒郊野外或是深山峻嶺的鳥禽吧。
2.
出門後,先買了一個熱騰騰的紫糯米飯糰。我搭上一輛晨間公車,坐到後座靠窗的位置。車內乘客甚少,有幾位中學生,有幾位中老年人,而我,可能是唯一他們不熟悉的乘客。他們是每日或每周搭固定時間的車班,去上學、去醫院、去市場,故而都成了相識的乘客。他們對我的陌生感,或是我對他們的陌生感,都是自然而然的直覺。
然後,他們可能會偷偷觀察我,或許不會,或許只是瞧我一眼而已,我就成為他們直觀的第一眼印象:戴著遮陽帽,穿著輕便衫和慢跑鞋,背著攝影背包,精神抖擻的一個表象老人。我知道攝影透過鏡頭的觀看,都是從表象開始,對表象觀看要不忽略就得越加仔細,則越能截取到最能喻說表象的影像焦點;但我不知道他們觀看我這個上車的陌生乘客,到底是從我身上哪個部位或衣著而喻說我,是用帽沿下露出的白髮嗎?是用我眼角的魚尾紋嗎?還是用我胸前懸掛著的相機品牌?只要他們一有了喻說,就會從我的表象進入我的內在意想中,而這「內在意想」其實是觀看者自己的臆斷,這不是很有趣的事嗎?
我坐到最後一排座位,這是我習慣採取觀看整車空間的位置,我可以觀測到乘客他們,他們卻不便回頭觀測我。然而,我意不在於觀測他們,我只想在搭乘時,有一個不受干擾的後座窗子,透過窗口,注視往後逝去的路上風景。這樣,思慮會因視覺上不斷迎來景色又送走景色,而練習捕捉了瞬息萬變的感受。相對於車內的乘客,他們有如不動的礁石,窗外風景則有如湍急流逝的河水,我願漂流成一根追尋沿途風景的浮木,不願只是停棲於礁石上。
視覺中的固定與流動,在這輛公車的內外分別展現,我選擇流動,望向窗外,因窗玻璃的隔閡,雖透明卻微有倒影掩映,形成虛實重疊的影像,似乎不利於我將流動的景物留在鏡頭裡,我只好放下相機,等待我欲抵達的車站。
3.
到站下了車,走入小徑,遠處是一座寺院,藏在深色的綠竹林裡。我調整相機裡的設定,改為黑白風格,並降低對比,讓黑白之間還依稀看得見灰色的層次。我想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在寺院裡拍攝,並過濾腦海中浮浮沉沉的雜念。
寺院內的一條廊道末端有一座臨著池塘的休憩亭,亭柱之間有以木雕鏤空的窗子,底下擺著石椅,在這樣的窗子下靜坐,甚為隱蔽,卻又可以透過窗口觀看窗外動靜,而不被察覺,尤其是對一些棲息於池塘草叢間蟲子的近距離觀察,最為適合。
我走在廊道時,看見從天空雲層間篩下來的陽光到了寺院樓閣的屋頂,再像披掛的紗巾垂落,夾帶屋簷和斗栱的影子,然後飄忽到廊道上,彷彿有風在推送影子,層層交錯,跟著我腳步走,甚為奧妙,我蹲下來,再從相機的鏡頭裡去捕捉這些影像。我選擇以低角度拍地板往上,再拍向斗栱伸出的屋簷,以及其後面的天空,這樣取得的畫面,因為陽光的線條貫穿廊道內外,而顯得有點像神跡顯現似的令我驚嘆。
我走進休憩亭,在石椅上坐下來。我習慣這時刻稍為閉目、冥想,讓身心能夠在沉澱後全部放空,還原成像未拍攝的暗黑底片,以便再進行我接續下來給予的曝光。這是一個八角形的休憩亭,有六個窗子可以接收不同時間光影的移轉和變化,我睜開眼睛環視這些窗子的外面,探望可能看見什麼,並拿起相機透過觀景窗,去框限六個窗子不同的景物,卻覺得我像是在轉動景物的跑馬燈,重複凝視著一幕幕一格格由大自然所繪製的畫片。有窗框角邊懸掛著露珠的蜘蛛網,晶瑩如豪華的項鍊;有從池塘岸邊竄升進入窗口的細長草葉,草葉上的水痕映照著天光;有窗口對面種了一排斑竹,其後面是一間蓋著灰白瓦片的寮房,裡面或許住著一個僧尼和一盞青燈;另有窗口在視覺中模糊了,似乎沒有提供畫面給我觀看,我只好臨著窗口,將鏡頭探出,朝著池塘,調整鏡頭焦距,才對焦到漂浮在水面的枯黃葉子,它緩慢,流向一個水道出口,也許它代表著一片光陰的送別;再接著,我看見一隻在窗口盤旋的蜻蜓,牠忽起忽落忽左忽右,直覺牠可能是想在窗框上尋找降落點,我便伸出左手指示一個位置,牠竟然不會閃躲,反而落在我的食指端,暫停數秒,我右手持著相機立即把握瞬間按下快門,拍得手指尖觸及蜻蜓細足的一張相片,哇,這是緣分,也是今天最美麗動人的畫面。
我在休憩亭裡想著:攝影在瞬間按下快門,是不是一種直覺的動作?直覺又是什麼?或許就是直接的感覺,像初見一句貼在亭柱上的偈語,無法明白而悸動的瞬間,就決定要它了,把偈語先存放在心中,容後再反芻它的意義。直覺在攝影上的好處,是可以省去思考過程,與眼相遇的瞬間即按下快門,無須再與心相遇後才決定拍攝,但是那瞬間的直覺,是攝影者費了多少修煉的心神才擁有的能力!像晨間窗口的那隻鴿子,牠直覺的動作,飛得比時間還快。直覺,的確在與時間比速度。
我靜靜吃完當作午餐的紫糯米飯糰,起身再環視休憩亭的窗子,如同跑馬燈再次旋轉一圈,然後走到廊道上,繞過寮房後方,那裡有一個寺院的側門,出去是一條銜接上下山的小徑,我向上走,通往後山,把下午的時間給了已經微雨的山林。小徑又深又遠,我走了好久,不知盡頭會到哪裡去,我想起洛夫寫的詩句:「當暮色裝飾著雨後的窗子/我便從這裡探測遠山的深度」,那多好啊,現在,我除了用照相機的觀景窗拍攝這趟路徑的景物,留下記憶外,卻不知能否用觀景窗探測遠山的深度,以及瞻望到遠方未來的歲月?我不知道,無法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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