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因為顧店,總在喝茶、看報、讀書間度過,只是當時不知道,喝茶、看報、讀書,竟成了我進入社會後迄今所有職業、工作的日常……
1960年代,是我從國小到國中的年代,在南投縣鹿谷鄉群山環抱的山村。這山村舊名車□寮,只有一條主要街道,低矮的房舍沿路櫛比相傍,數條巷道穿梭其間,直到沒入山徑。山村人家,戶戶熟稔,每個招呼都得從街頭打到巷尾。映襯這山村的,是前方聳峻的鳳凰山,以及穿過村中的北勢溪,此外是相思與雜木叢生的山丘,還有茶園、竹林和農田,蔚成一望的翠綠,等著朝陽為它們鑲上金邊。
這山村對童年的我來說,正是綠色鑲金的美地。山村北側蹲踞著以生產烏龍茶聞名的凍頂山,每到採茶季,就可見到赤腳的茶農、村姑在茶山茶園間勞動,白鷺從田畝展翅,飛出一片湛藍的天空;入夜之後則蛙鼓啟動,明月高照,山風拂吹窗間;沒有月的晚上,仰首可仰眺眾星,遙看蜿蜒夜空的銀河。這是與世無爭的山村,我的童年,我的1960年代,就從這個山村展開。
這個山村,在1960年代,也是鹿谷鄉最熱鬧的街區。從我有記憶起,一條街上就有戲院、旅社、冰果室、百貨行、打鐵店、米穀行、皮鞋店、木材行、貨運行和茶行,這和當年政府林業政策鼓勵伐木、提振經濟有關,作為溪頭、杉林溪林場伐木轉運的集散地,車□寮街上的盛景可知。
我的父親出生於凍頂林家,自幼多病,成年後受雇於車□寮他叔父家中當長工,其後發憤自學,成為他叔父的木材行會計;再其後與母親結婚,生下我和弟弟、妹妹四個子女。到了1960年,終於可以自立維生,在街上開設「凍頂茶行」,專售來自凍頂的烏龍茶,與車□寮的農村經濟沾了邊。
1961年9月,我進入廣興國民學校就讀,雖然是小村,但因為戰後嬰兒潮的關係,生源充足,每年級分甲乙兩班,全校共十二班,大半的同學都赤腳上學,沿著村道,每家每戶都有學童走出,晨曦下,但見一群穿制服、打赤腳的學童,雀鳥一般,喳呼、躍跳於黃泥土路上,這圖像在我心上鮮明至今。黃泥土路後來改鋪碎石子,以便運材卡車、貨運車和公車通行;沒多久又改鋪「點仔膠」,成為柏油路。從小一到小六,我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陸續加入這條上學的路。走久了,腳底會磨出厚繭,夏天時「點仔膠、黏著腳」,入冬後,腳底往往皮肉開綻,偶有血水滲出,也不以為意。這是最自然的腳底按摩,唯山村孩童享有。
山村中的小學,幾乎沒有課業壓力;在仍然貧瘠的年代,山村也沒有補習班、才藝班,免去了課後補習的煩惱。我的小學生活因而相當自在,小三之前,只上半天課,下午寫完作業就沒事了。家中有農務的同學得下田幫忙,街上家有店面的,就幫忙照顧生意。父母開的「凍頂茶行」因此成了我「顧店口」的所在──這個經驗,影響了其後我漫長的人生之路。
小三這一年,父母親因為茶葉生意不如預期,騰出一半店面販售書籍文具,左爿賣茶、右爿賣書。我放學回家,就幫忙「顧店」,這一整牆待售的書自然就成了我的課外讀物,且毫無「分級」限制,店裡賣什麼書,我就讀什麼,隨手取書來讀,好不快意。這一年,1963年,二十五歲的瓊瑤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小說《窗外》,這書進入了小店,八歲的我於是成了她的小讀者。《窗外》的情節如今已經模糊,但我還記得女主角叫江雁容、男主角是康南,記得曾為兩人的愛情掉淚,記得小說一開頭是「九月的一個早晨」這句。
1967年6月,我以「縣長獎」的成績從國小畢業,獲得保送(免試升學),進入鹿谷初中就讀時,「凍頂茶行」的這爿書牆幾乎都被我讀完了。瓊瑤之外,我也讀了金杏枝的《一樹梨花壓海棠》、禹其民的《籃球情人夢》……這些言情小說,以流暢易懂的語言寫浪漫的男女奇情,頗能滿足我的好奇;我也讀《東周列國誌》、《封神榜》、《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只要上架販售,未賣出前就是我的讀物;上了小四後,開始讀胡適、徐志摩、郁達夫、朱自清、林語堂;小五之後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多夫》、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等。這些書,部分超出我的年齡所能體會,部分只能囫圇吞棗,部分則罷卷回架,無論如何,這提早在我的人生中展開的閱讀經驗,帶來了天光,點亮了童年的我的眼睛,讓我看到未知的知識世界,等著我進入探查。
我的童年,因為顧店,總在喝茶、看報、讀書間度過,只是當時不知道,喝茶、看報、讀書,竟成了我進入社會後迄今所有職業、工作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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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寫作,也萌發於國小階段。小學時,家裡訂了《聯合報》與《國語日報》,《聯合報》是父母讀的,《國語日報》是我們幾個孩子讀的。我每天細讀《國語日報》,從新聞版的報導到增刊的《古今文選》、《書和人》,從兒童版林良撰寫的「看圖說話」、連載漫畫「小亨利」到家庭版的專欄「茶話」(1966年開欄,何凡、洪炎秋、子敏三人撰寫),以及提供小學生、中學生投稿的學生園地。到後來也嘗試投稿,雖然常被退稿,仍不改其樂。
我也讀《聯合報》,每日必讀「聯合副刊」,印象最深的是小五那年,1966年6月,聯副連載三浦綾子的小說《冰點》(朱佩蘭翻譯),造成轟動,沒幾天就出版上市,家中的小店也進了這本書,母親先看,看完後換我搶讀。如今想來,童年時的讀報,對我影響甚大。讀報,讓我萌生寫作、發表的念頭,也讓我對報紙、副刊都生出無比的憧憬。長大後我的職涯多半與媒體有關,先後主編過《時報周刊》、《自立副刊》,擔任過《自立報系》總編輯、總主筆,或許和童年讀報也有關係吧。
我真正開始發表詩作,則是讀初中後的事。我是「初中」最後一屆的學生,初二這年,1968年9月,政府將義務教育由六年延長為九年,原來的「初級中學」改制為「國民中學」、「國民學校」改為「國民小學」,這是台灣國民義務教育延伸的重大改革。也在這一年,有三件事影響了我的人生。
一是我與隔壁班的同學林炳承因為都喜愛閱讀、寫作,都同在一本名為《學生科學》的雜誌投稿、發表,而成為好友,常交換讀書心得。有一天兩人談到興起,異想天開,決定成立讀書會,並以鹿谷的翠嶺環抱,名之為「翠嶺文藝學友會」。才國中二年級的小毛頭,真是異想天開啊,在1960年代的台灣,組讀書會是很容易入牢的。當時天真,無知也就無懼,好不容易湊到十多位會員,學友會的印章刻了,會員會費收了,名冊也造了;我們的心更大了,還進一步規畫要辦一本《山谷通訊》,報導竹山、鹿谷的社區事務──學友會和通訊後來無疾而終,這個夢卻存在我心中,上高中後,我連結校內寫詩的同學合組「笛韻詩社」,鋼板刻印《笛韻詩刊》,終於初步達成夢想。
二是我與《離騷》也在這年初遇。上了初中後,我幾乎已讀完家中小店賣的書,為了找書來讀,我寫信給台北市重慶南路的書店,如商務、正中、開明、三民、東方……等,請他們寄書目給我,我再根據書目選書,用當年盛行的「以郵代金」(用郵票代替款項金額)或郵政劃撥買書。此際我家「凍頂茶行」賣茶賣書之外,又增加了「菸酒公賣」的牌子,也申請了郵政代辦業務,店裡賣郵票,店外有郵筒,這讓我郵購書籍更加方便。我在某出版社寄來的書目中看到屈原寫的《離騷》,想要一讀究竟,於是付諸郵購。等書寄來,薄薄一冊,竟是明刻本景印,無註解,無標點,更不必說語譯了。
我相當沮喪、懊惱,十三歲的我還相當幼稚,自認天下怎可能有我讀不懂的書?為了讀懂,我先查生字,加上注音,再下標點,接著將全詩377句逐句背了下來。我以為背了就懂,實則仍然費解;我又以為,手抄一遍該會懂了?還是難解──生氣之餘,我做出了「將來要當詩人」這樣離譜的決定,我對自己發誓,「要寫一本讓未來的小孩看也不懂、背也不懂、抄也不懂的詩集」。當年我做出這樣的決定,顯然不合邏輯;這種因為看不懂而生出的「詩人大夢」,又是何其荒謬?但在十三歲的我的心中,卻千真萬確,成了我後來執意走入的小路,且延續至今。沒有達標的是,我寫的現代詩多半可以「一目了然」,即使是孩童,不必背、不必抄,也一看就懂。
就在同一年,另一件事又強化了我的「大夢」。一向投稿屢試屢敗的我,將一首習作新詩〈愁悶,給誰〉投給當時的《巨人》雜誌,意外獲得主編該刊「詩廣場」的詩人古丁採用,他在〈編後記〉中還特別寫了短語鼓勵,說我「將來必有大成」。收到刊物時,看到我的名字和詩作以鉛字印出,當晚興奮到睡不著覺,更加堅定了要當「詩人」的決心。
荒謬有時也是動力的來源,在我的第一個階段的人生中,我居然信以為真,用盡力氣去圓這個荒謬的詩人夢。從下定決心的那一刻開始,閱讀、寫作和投稿成了我的日課,在封閉的山村中,日日浸淫於閱讀與寫作的我,為此荒廢了學校的課業,成績一落千丈,從保送進入初中的資優生,到1970年6月畢業時,我知道自己已和明星高中絕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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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的台灣,外在的世界變動也很大。我還留有印象的,是1962年台視開播,當時電視畫面還是黑白的,村子裡有電視機的人家不多,人人稱羨,也常有人群聚在門裡門外觀賞;到了1969年,中視開播,開始出現彩色畫面,更是吸引大眾。而全台民眾熬夜,守著電視,為首次遠征美國威廉波特世界少棒賽的金龍隊加油,則是1969年8月的事。金龍少棒勇奪世界冠軍的那一晚,在電視機前屏息觀戰,歡欣若狂,是我國三時最難忘的記憶。
那個年代的世界大事,著者有1963年美國總統約翰□甘迺迪遭到暗殺、1966年中共文化大革命爆發,以及1969年7月20日美國阿波羅11號太空人登陸月球等,也都是我難忘的事。不過,當時畢竟年紀小,透過報紙或電視新聞知道的這些大事,僅止於驚訝、害怕、恐懼或欣喜、羨慕這樣的直覺。知道自己生於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卻不知所以然,只期盼快快長大,能以成人之姿和「世界」接觸。
也有當年蒙昧的我不知道的1960年代,那是戒嚴時期因為思想、言論與統治當局牴觸而發生的政治案件,如1960年發生的雷震案、1964年的彭明敏案、1968年的柏楊案、陳映真案等等,這些發生於我國小、國中階段的案件,是那個年代的暗夜之淚,要到1973年讀大學後我才逐一了解原委。
這就是我的1960年代,世界不斷有變化,但畢竟是個山村孩童,放眼只見陽光,未能理解晦暗。在翠綠的山谷中,我有小店的茶香品聞,有一壁書香相伴,全然沉浸於綠色鑲金的童年。閱讀,讓我提早探看未知而多彩的世界;閱讀,也讓我初遇《離騷》,作了一個荒謬且無法預知前路的詩人大夢,並為此搏盡一生之力。回看來路,不免有佛洛斯特〈未行之路〉詩末所寫的感嘆:在樹林岔開的兩條路中「我選擇了人跡稀少的那一條」。這條小路,只許拚命向前,不容一刻徬徨,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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