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個人生命經歷得以出入監所內外,觀察人生百態,世道畸零。大眾對獄中境遇常想當然耳、以訛傳訛,但誤會和抹黑對矯正新生並無益處,盼以隱形之眼分享所聞,助於彼此理解……思念有多玄?王菲以如影隨形、無聲無息吟唱其玄。檻內檻外,本由這玄之又玄無形絲線串在一起,管理思念儼然獄政重要一環……
思念的作用力,瞬間衝上高峰
台北看守所有個比美專業電台的舍房廣播頻道,每天晚上固定播送兩小時的輕音樂及專為收容人打造的廣播節目,有美學大師蔣勳談美、談紅樓夢;廣播名主持劉銘、李淑楨及陳凱倫等人分享各種勵志故事。另外有個固定的點歌節目,聲音甜美的紅牌主持人由所內職員客串,收容人依各舍房別輪流點歌外,也播放收容人家屬點歌,附上心情故事,相當受歡迎。空中突如其來的祝福和祈願,經常令收容人驚喜,眼眶泛紅,思念的作用力,瞬間衝上高峰。
所方是向前來會客的收容人親友匯集歌單。每天早上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的會客時間,隔著壓克力窗,拿起話筒對談十五分鐘,最令收容人引頸期盼。早上七點半便開放親友現場等候,八點開始抽取號碼牌,若要趕上第一梯次,算上車程,起得比雞早,恐怕免不了。一個梯次容許十五個收容人會面,每梯次十五分鐘。每個窗口可容納兩個親友,偶有例外,帶著小孩或翻譯,則放寬至三名。各舍主管接獲電話通知後,透過麥克風喊出收容人編號,逐一開啟房門,先安置收容人在走廊等待管理員逐舍引領至會客室,會面前共點名三次,核實身分。會客在層層管理機制的隆重儀式感包裹下,彰顯思念珍貴。
通往會客室必須經過一個地下通道,走進面會地點就像電影場景,一字排開約莫四十個窗口,供兩梯次交替使用。收容人會明顯感受到壓克力之外,就是自由,因為親友們依序入場找到窗口,又依序離場返回其日常。會客進行時,監聽與錄音、錄影同時進行,遇有重點看管者,會安排其左右兩側,或至少一側輪空,讓錄音效果不受干擾。監聽的重點在於收容人有無抱怨所內管理或妨害審理的訊息,同時不准收容人使用代號或暗語。收容人若透露輕生絕食念頭,會立刻交代舍房主管,加強輔導並密切觀察其舍房內作息動向。
會客室如萬花筒,映照思念百態
遇有重大違規情事,會面立即中止,例如親友堅持帶手機會面。以往針對重大矚目案件收容人,會面內容還會做成逐字稿存參,但羈押法修正後,已遭禁止。一切都在監控之下,會客室仍猶如萬花筒,映照思念百態。宜蘭曾有前例,即將臨盆的老婆來看甫遭押的原住民老公,千絲萬縷來不及交代的瑣事,老公激動比手畫腳站了起來,數度被管理員喝斥再不冷靜就要依章處罰,收容人情緒壓不下來,送違規處分之際,拔腿就跑,因求學時曾獲全國短跑前三名殊榮,無人及攔,直到翻牆被刀片蛇籠劃得滿身是血,才被管理員合力制伏送醫。一片壓克力,沒辦法讓收容人克服思念壓力,反而釀成脫逃。
台北看守所在大禮堂一年會安排兩次沒有壓克力阻隔的會面,分別在中秋節及母親節。管理員會叮囑收容人家屬注意事項,不得藉機傳遞任何東西,懇親結束後也會仔細為收容人檢身,不致出現安全漏洞。沒有監聽,只有幾個管理員前後看顧。
一張長桌容納兩組收容人,不滿百張長桌,在偌大禮堂看起來說不上壯觀,所方還貼心安排在所中自學烏克麗麗的收容人,上台展現學習成果。家屬進場就位後,壯觀景象發生了,只有白居易的〈琵琶行〉可堪形容:「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整個禮堂就像個共鳴音箱,人聲交織,能辨識隻字片語,此起彼落間,卻無法串成篇章,思念的音律節奏中,還有無數啜泣穿插,擁抱輕吻點綴成思念的景象。拜科技之賜,現在有數位相片上雲端供家屬下載懇親合照,顧及隱私,畫面中辨識不出場景,純粹為了留下思念的吉光片羽。獄所中沒有鏡子,收容人自己都難察覺歲月留下了什麼樣的刻痕,這相片就更彌足珍貴。
我曾經問過,懇親,滿意嗎?收容人說,難得沒有拘束,和家屬面對面天南地北聊著,那種滿足感無以名之。「無以名之」,或許就是思念的力量,雖然難以言傳,但從收容人略帶沙啞的嗓音,那種放盡氣力,擁抱思念的模樣,或許就是收容人邁向新生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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