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湖畔一場絕世僅有的比賽
鈴木健吾何許人也?
2016年元月二號早晨,我套著羽絨大衣跟著人群擠在交管嚴格的品川站前,手中握著讀賣新聞配發的第九十二回箱根接力小紅旗,陣陣寒流吹來,淨空的大馬路旁,各校五彩旌旗迎風搖曳。跟著簇擁人群等待良久,一陣聳動,兩架白色重機前導駛來,20校選手剛從大手町開跑,還是集團狀態,選手們才映入眼簾,來不及分辨誰是誰,就已經從視野裡消失在往橫濱的新八山橋上,一公里三分鐘的神速,人類體能的極限,現場透過空氣傳過來的那股熱意遲遲在體內無法澆熄。中午往羽田準備飛回台北松山,交通車上一個日籍空服員盯著手機收看箱根戰況,說是母校今年出賽了,很關心。座艙長說她是神奈川大畢業的,「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後來查了一下神大的偏差值,其實不是特別高,而那年的箱根是青學大的完全勝利,十個區間從頭領先到底,沒有人能追上綠衣軍。鈴木健吾代表淺藍衫的神奈川大,於校址所在的神奈川縣,「主場」僅跑出區間14名(隔年才奪下二區區間賞),這年神大綜合成績才第十三,連次年出場的種子權都保不住。箱根的區間賞雖了不起,但一年會產出10人,放眼長跑界有如滿天繁星。鈴木健吾雖次年又獲得台北世大運半馬的銅牌(前兩名都是日本選手),但他在我的印象中就像神奈川大的偏差值一樣,不至於名不經傳,卻絕不是如雷貫耳。(至少比起目前第二集團中的「山之神」神野大地,或者剛通過金氏世界紀錄審核,超過一百場馬拉松跑進兩小時二十的最強市民跑者「雪神」川內優輝知名度都低多了。)
過了瀨田川洗堰,里程30公里,最後一個配速員從先頭飄離賽道,井上大仁退回集團,領先群依然是六人。抬頭往前看,左邊是標高八百公尺的比叡山,織田信長曾在此燒山屠僧,連幼童都不放過;右手邊是瀨田唐橋,武田信玄臨終遺言道:「將我軍風林火山的旗幟插上唐橋。」而越過唐橋就是京都了,自古傳說「能奪下瀨田唐橋,就能奪得天下」,如今這裡是琵琶湖的30公里處,馬拉松真正開始的死生之地。
雖然只是在跑步機上跟著跑,但我深知過了30公里後的世界,在選手眼裡看起來會極端不同,消耗殆盡的體力與精神力,柏油路看起來無止無盡,時間的流動像是無限被延伸那樣,內心與自己不斷地對話,自我質疑,自我懷疑……賽後記者問鈴木,36公里的給水失敗,是不是決定邁步向前的契機,鈴木拙於言辭,僅回答「看了身旁兩個對手一眼,想著也許可以也說不定」。35公里處,集團速度比日本紀錄還慢了25秒,鈴木夾在戶上電機製作所的Simon Kariuki(肯亞出身)與本田的土方英和中間,他手一滑,沒抓到自己的補給飲料,僅是轉過頭去瞥了一眼,就決定他要往前攻擊。這一眼之間,鈴木看到了什麼?肯亞人是不容易在臉上露出疲態的,生涯第二場馬拉松的土方又有什麼盤算?脫韁之後,163公分的鈴木在螢幕上看起來巨大無比,雙足踩著每分鐘180步的步頻,螢光厚底跑鞋畫出一個一個圓轉弧形。第37、38、39公里刻出了2分53、2分52、2分51的分段計時,到了38公里,轉播終於意識到這將會是「接近」日本紀錄的成績,螢幕上才打出若繼續以這個速度預計完賽時間為2:05.38,比對大迫傑的日本紀錄2:05.29。
如果在京濱東北線的電車上看到一個像這樣瘦小內斂的年輕人,或者只聽他木訥謙虛的訪問,你絕對無法想像他一跑起來就像被按了一個開關,會著魔似地進入另外一個模式。賽後接受優勝訪問時,鈴木不知是累還是有感而發,頭戴桂冠的他眼眶看來泛紅:「我的狀況不錯,這一季也沒受傷。」接著說道:「不會因這個成績驕傲,東京奧運是無法出場了,只好以選上巴黎奧運為目標,一點一點的累積實力。」雖然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點霸氣或傲氣,但2小時04分56秒不僅破了日本紀錄30秒以上,推進到兩小時五分內,更是史上非裔人種以外最快的成績。
皇子山競技場終點線前選手魚貫入場,土方進來了,井上與小椋也回來了,就連第十名的老將川內優輝都跑出2小時7分27秒的個人最佳。在這最後一屆琵琶湖馬拉松,歷代前六傑三個名字被更新,42名選手跑進2小時10分,共55名選手跑進奧運標準的2小時11分30秒。然而他們都無法參加奧運,大部分人更可能生涯中連日本代表都選不上。有一說職業選手的工作是給予人們勇氣,在遭逢大疫的這一年,這群菁英選手默默地在琵琶湖畔「演出」了一場絕世僅有的比賽,人在現場的瀨古利彥滿臉漲紅,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對著麥克風直喊著:「高興,高興,真高興!」
你只能接受並擁抱缺憾
畫面慢慢轉向空無觀眾的競技場,休息帳篷旁近午的和煦陽光灑下來,或坐或站的選手們表情有的驚訝,有的歡喜,在這兩個小時內,在這最後一次的湖濱道上,身處其中的369人又感受到了什麼樣的能量與魔力?我從跑步機上走下來,止不住的喘氣,將遙控器轉回NHK新聞,這天晚上的頭條是緬甸鎮壓18人死亡,東京都今日感染人數329,農林水產相收賄,一直到馬拉松新紀錄的標題,主播終於得以笑臉念稿。大部分跑者的跑姿都不是完美的,也沒有人一輩子都可以不帶傷上陣,你只能接受並擁抱缺憾,同時凝視著自己心中的黑暗,選擇繼續孤獨地跑下去,就像我們普通人的生活方式那樣。我突然意識到第一個進終點的,也可以不是鈴木。土方,井上,下田,高久,小椋或第二集團中任何一人都可以。那是近百年來箱根接力扎下的根,是這個世代備戰奧運MGC系列賽的發酵,更是跑者族群選擇對這空白一年的沉默戰鬥方式。想到這裡,整個人呆坐在地板上,突然覺得不那麼孤單,眼淚再也止不住,混著汗水不自覺流了出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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