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九十歲，髖關節手術後出院，已無法行走，臥床一年多，睡多醒少，但醒時還算清楚，可以認人講話。有天回家，印尼看護阿娣慌張地跑來，說奶奶看到兩個小孩在她旁邊，好可怕。我趕緊走進媽媽房間。「媽，聽說妳看到小孩在我們家。在哪裡？」我大聲說。
「現在坐在你旁邊。」她小聲微笑地回應。
我看看身旁，空無一物，悚然之感從小腿爬上來。之後這種情形變多了，有時是「人」從窗戶飛進來，有時是客廳來了很多「人」，大人、小孩都有，通常過一會兒，他們都會不見。我查了書，知道這是典型的「譫妄症」，老人家在大型手術之後常見，幻覺是主要的症狀，來來去去。有天下午媽媽又說客廳來了很多「人」，我們吃過晚飯後，我問媽媽他們走了沒？「還沒有。」這回留得久，半夜我起來上廁所，望著空盪盪的客廳，心裡還是發毛。
媽媽的醫師說她九十歲了，大手術後是個原因，但是如果去做超音波，可能腦前額葉皮質都萎縮了，是無法避免的老化結果。醫師問她看到東西是否會害怕，她微笑搖頭，大部分狀況媽媽其實很平靜，倒是家人與看護常會被嚇到，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媽媽跟我說窗戶飛進來很多顏色的狗與馬，在天花板上奔跑，床旁邊長了很多花與草，還有三個小孩蹲在地上玩，有一個小女孩很可愛。
「那是誰？」我問她。「我呀！」新狀況，媽媽竟然可以看到自己。「妳是誰？」「我是三公主的孩子。」媽媽像個小女生般得意地回答。「三公主是誰呀？」「觀世音菩薩。」
春秋時代楚莊王的第三個女兒妙善公主，後來成為觀世音菩薩。我流下淚來，一切都有答案了。天空飛的人、天花板上斑斕的馬與狗，床邊豐美的花草，大人在其中帶著小孩玩耍，這是媽媽幻想的美好世界，在菩薩慈光的照耀下，色彩繽紛，祥和平靜。
心中有一座美善的花園，也難怪媽媽老年時情緒永遠安然。術後臥床時間雖多，但她全然接受自己，每天定時起身吃飯、服藥，換尿布，睡時鼾聲大作，醒時永遠安靜地微笑，從不為難家人，也不為難自己。妻子說「媽媽成為了自己的菩薩」，說得真好。媽媽一生都抱持著小女孩般的愛與美善，然後修成了自己，在這個花園裡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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