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時光,是我這種歐巴桑僅存的自我。握著方向盤,彷彿可以掌握未來的走向。但其實,可以決定的順序頂多是先去大賣場買衛生紙,或者先去診所幫孩子拿藥,還是去小七繳水電費而已。不過,這一段專屬於我的時光,我總可以當自己的DJ,選我想聽的歌吧?
沒得選,一定是他。
這是屬於我和他的演唱會。聽眾只有我,沒有尖叫,只有過敏的鼻子簌簌聲;沒有螢光棒,手機若發出光線也是因為廣告簡訊傳來閃爍;不會跟著唱,因為大叔的音調不適合女生;一首接一首,往事回憶一幕幕,我自己配上我的MV畫面……
我坐在更遠的台下,羨慕他離開的勇氣
十幾歲出頭,哥哥拿著吉他鬼吼鬼叫。我趁他不在,偷偷拿出來,看著歌本上C、AM、DM、G7位置,手指壓出痛繭,從卡帶錄音機播放的〈小草〉旋律,跟著自彈自唱。那時候叫作木吉他合唱團,民歌時期的純男子團體,不會跳舞,沒有隊服,每次出場都是零零散散地站著;歌聲中,有一個特別的聲音,好像喉嚨有痰,又像前期感冒的鼻塞。這時候,他只是一個名字。
雙十年華,太多的繽紛事件發生,大學裡課程與社團活動、偶爾的曖昧與感情……此時,他與女歌手的傳說紛紛擾擾,為她製作的專輯大賣,從南到北都是「啊心情心情」,但我最喜歡的是那一首〈去吧!我的愛〉:「如果你是如此躍躍欲試,去吧!我的愛……」簡單的歌詞、平靜的曲調,好適合當時的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愛,老氣橫秋地就說去吧去吧,當時怎知道,揮別的,是自己的青春。
三十歲,已經跨過婚姻的圍牆,一方面遲疑牽手走紅毯的人是否就是Mr. Right,一方面也遲疑著選擇的工作真能當作終身志業?還沒有站穩腳步,又要趕著讓血緣下一代出來見阿公阿嬤……此時李大師也面臨他的轉折點,在TICC開了演場會,宣布要去加拿大放空一年,〈遠行〉歌詞裡說:「就要離開,雖然我心中有無限傷懷。就要離開,雖然我心中有難言悲哀……」另位女歌手對他深情地唱著〈HERO〉,說他永遠是她的HERO。然而,當時的元配坐在台下,心中一定百味雜陳。我坐在更遠的台下,羨慕他離開的勇氣,也彷彿了解他的困頓,走不出去又退不回去。去日苦多,前路茫茫,不願放下背包,又嫌路遠背包重。我以為我了解他,其實每個人的重擔都只能靠自己卸下,因為這也是自己當初甘願背上的……
他唱〈寂寞難耐〉:「總是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然而大夥都在,笑話正是精采。怎麼好意思,一個人走開。不是沒有想過,隨便談個戀愛……三十歲……五十歲已經到來!」台下觀眾哈哈大笑之餘,我感受到青春逝去的無奈,是他的,也是我的。
許多時刻想放棄,但又不甘心
〈凡人歌〉的「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道義放兩旁,利字擺中間」。跟老同學在KTV唱這首歌時,每個人都咬牙切齒地把這句詞吼出來,好像都受了多大的委屈。現在想起,當時面對世界的態度,是多麼的無畏無懼,才會有這樣的感慨。至於〈鬼迷心竅〉:「有人問我妳究竟是哪裡好,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妳的笑,沒見過妳的人不會明瞭。」兄弟們喝醉之後唱得椎心撕裂,我們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再乾他一杯。〈愛的代價〉,誰說這僅只描述男女之愛?父母之間、兒女之間、朋友之間都是這樣。
然後,歲月飛逝,大師轉型,製作的歌曲開始宏觀起來,每次一聽都逼出了眼淚。
不會忘記在他們縱貫線巡迴演唱會回到台北時,大師上場,一臉鬍渣與疲倦的臉孔,〈給自己的歌〉一邊吟唱一邊緩緩傾訴:「情愛裡,無智者。」最後一句,我差一點從小巨蛋的鐵椅跌下。果然是大師之言,當頭棒喝啊!
終於,我兩鬢也變白,有無意邁入的人生競技場,也有被宣告出局已經無望的,許多時刻想放棄,但又不甘心。大師繼續告訴我:「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還未如願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
在我的父親離開之際,是他的「爸,請你從此待在我的歌」,讓我心中的黑洞有了回音。也就這麼一路跟隨著他的腳步,成長,生活,接受這人生的多樣面向,偶爾舔舔內心的傷口,繼續裝沒事,繼續往前走。
女兒在看俊美男團唱歌跳舞,我眉頭皺成一團。她問:「媽媽,妳的偶像是誰?妳聽誰的歌?」
我打開手機連結,開啟車內的音響,「妳知道嗎?每個場次我都沒有錯過。我去聽他的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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