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西方哲學裡,空間一向附屬於時間。文學的書寫,也總是以時間為主軸。一直到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於1957年發表的《空間詩學》,探討人類透過文字等媒介物,傳遞一種不受時空限制的深廣意識,也引發法國另一位哲學家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 1901-1991)的論述:「空間乃是意識的容器。」
法國學者米榭□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則是創造出「異托邦」(法語:h□t□rotopie)這個新的詞彙,用來論述人們的生活空間。
「異托邦」結合了異質性(h□t□ro-)與空間(-topie)這兩個字。廣義的「異托邦」,是一個被文化所創造的真實空間,但同時又出現虛幻般的事物。
舉個我們能懂的例子:《紅樓夢》所描繪的,其實就是異托邦。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無上瑰寶,歷年來人們考證論述不斷,而「紅學」當中最精闢的,就數中國近代思想家魯迅所言:「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作者曹雪芹,把自己投射在千千萬萬的人身上,再透過這些人的眼睛來看世界。他的巨著何止是打破了舊思維,更是開創「用文字書寫紙上空間」的先例。
透過建築師的眼,更能體會《紅樓夢》中,中國古典建築府邸的規畫布局和園林設計的高超手法。
在好奇心驅使下,我對《紅樓夢》的空間描述也進行了探究。
林黛玉眼中的賈府建築
《紅樓夢》的建築意象十分突出,直接以建築房舍表現空間的敘事,就有四十多處,都是依照故事情節,展現多元空間的變化,而逐漸推進。
尤其在第三回中,林黛玉進入賈府,透過她一路上眼中所見,不只描寫了人物的性格,也刻畫出榮寧二府的整體院落配置。
中國傳統建築以中軸對稱「間」、「進」的布局,呈現的其實是一個禮制。
「間」指橫向奇數向兩側發展的空間;「進」則是依門、廳、堂、園、院形成四合院,縱向往內延伸的空間。依照倫理道德設計的賈府巨大宅邸,是謹守禮制格局的「等級建築觀」。
「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紅樓夢.第三回》)
黛玉進了賈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走過兩側形似兩手交叉的抄手環狀遊廊,行走在這屬於室內外半開放式的中介空間。
物換星移幾度秋,此時正是白雪皚皚的季節,節氣時空的變化,給人孤寂的場景,正符合取名「黛玉」身世心情的隱喻。「黛」是黑石,必須經過日月的琢磨修煉,歷經人情的疼惜浸潤,才能「美石成玉」。
曹雪芹真正要讓人體驗的,不僅是空間的展開,也是時間的推移,這就是含蓄內斂東方美學的精髓。
曹雪芹筆下的園林空間
大觀園不僅是《紅樓夢》中賈府的人居環境,也是小說敘事的基本框架。在十七回,借用賈政驗收視察的機會,整體描寫各種空間形態和意境,對園林空間的敘述,可以說發揮得淋漓盡致。
「遂命開門,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進門以後,首先出現的是一帶翠嶂。「翠嶂」就是假山。「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開宗明義,寫出賈政「假正經」的禮教性格,既傳神又鮮明。
由「水」貫穿的劇情脈絡
進了山洞,「水」開始出現了。「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
水是人類心靈的嚮往,被譽為「園林的血液」。挪威城市建築學家諾伯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曾提出「場所精神」,也就是「地區的神靈」的概念。古羅馬人認為獨立的本體,包括人與場所,都有其「守護地方的神靈」(genius loci)陪伴其一生,同時也決定了基地的特性和本質。
大觀園的山水木石,全在人物的穿插鋪陳。藉著有形物質組成的整體空間,決定了一種「環境的特性」,亦即「地靈場所」的意義。
園林裡有一條水流,從頭到尾貫穿整個大觀園,不管到瀟湘館、稻香村,還是蘅蕪苑,會發現水流一直跟著。這道水流,就是大觀園的「地靈」。曹雪芹用「水」,貫穿了整個情節的真正脈絡。
以「空間」暗喻人物性格
曹雪芹擅長利用空間來描繪人物性格。例如,林黛玉居住的瀟湘館,「院內曲折,植物以斑竹為主」,用斑竹來暗喻林黛玉的出身,又帶出了林黛玉以淚洗面的天性,也為往後發生的悲劇留下伏筆。
薛寶釵居住的蘅蕪苑,又是另一種風格的空間,沒有花木,只有奇異的藤草,樸素的建築,突顯了薛寶釵「冰山美人」、封建正統的基本性格。
賈寶玉居住的怡紅院,則是「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粉牆環繞,綠柳周垂」。這種帶有脂粉味的空間描述,也影射了賈寶玉的生長背景和個性。
曹雪芹的「異托邦」想傳達什麼訊息?
我認為,曹雪芹的天地觀,來自他對大自然和人世間所有「美」的關心與欣賞。那麼,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描繪的異托邦,想表達的又是什麼的意識?
我想,曹雪芹想說的,是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之間的交錯與衝突。
中國傳統方正對稱的建築,象徵謹守的禮教束縛;另一方面,曲徑通幽的園林,又象徵天人合一、崇尚自由的道家思想。正殿的現實世界,和園林的潛意識世界,一方面彼此交錯,一方面又彼此拉扯。
許多讀《紅樓夢》的人都同意,其實賈寶玉就是曹雪芹自己。他借用這些人物,批判儒家、批判禮教,目的就是為了逃脫束縛,活出自己。只是,曹雪芹的家道敗落、生活困頓,萬般由不得自己,只能把所有情感投注於文字。
在《紅樓夢》十七回,賈政率眾人走進剛落成的園林,眾人說:「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在這裡,曹雪芹似乎也把自己投射在這一位沒有真實姓名的園林建築師「山子野」身上。
曹雪芹心中的偉大丘壑,在嚴峻的現實生活中,似乎沒有實現的可能,但是在他的文字裡,再也沒有人可以限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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