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一次，我希望把自己縮到最小
下班後，拖著一身的疲憊，我緩慢走進便利超商，遙指香菸櫃的一角，不熟練地對店員說：「我要一包那個牌子的菸，還有一個打火機，謝謝。」
回到住家頂樓，我坐在地上，用剛買來的香菸燃了些許光亮，平放在左前方的一塊藍灰色水泥磚牆上。煙霧繚繞在月光下，我站起身仰望天空，對剛才被我安樂的病患老貓，慢慢地說了聲：「晚安，小報。」
小報是一隻極度優雅的灰色暹羅貓，個性就像一杯少糖的伯爵熱奶茶，絲滑溫醇，加上親人的蜜甜，總讓人再三回味牠獨有的香氣。居家辦公的主人和小報形影不離，他們既是哥兒們，也是同事，甚至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們還是「菸友」－－小報喜歡隔著玻璃，望著主人抽菸的背影，呼嚕呼嚕撒嬌。那是他們被真空起來的小時光，一種平淡又幸福的在乎。
那一夜，小報的脖子上繫了個黑色優雅的大領結，穿著西裝的主人將牠抱在懷裡，一人一貓看起來好幸福。有這麼一刻，我幾乎忘了牠嚴重的病情。「我一直希望你未來當我婚禮上的伴郎，現在等不到了，換我陪你走完最重要的路，兄弟。」主人緊握香菸盒，邊顫抖邊微笑地對小報說。
那是第一次，我希望把自己縮到最小，小到讓他們眼裡，只剩彼此。
我學會抽離軟弱的自己，演練著堅強
這種慢而不慌、陪伴飼主與同伴動物告別的步調，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菜鳥實習醫師時期，初次參與緊急剖腹手術，我親眼見到術後甦醒的母貓，發狂似地攻擊身邊的新生幼貓，造成死傷，難過得落淚。前輩安慰我：「當獸醫要勇敢，把眼淚收起來，不要被看到。」這句話對我是警惕，是幫助，亦是一個無形的框架。當我進一步意識到，只要拿掉一些情緒，便可以讓人看起來比較熟練些時，在慢穩的話語裡，我學會抽離軟弱的自己，演練著堅強，將一切化為習以為常。
然而，世界上並沒有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讓一個因為熱愛動物而成為獸醫師的人，自此可以輕鬆看待生離死別。
幾年後，某個冬日上午，照顧了好一陣子的住院貓甘兵，因為熬不過病痛而逝世。牠生前是新竹街貓，也是上了新聞的可憐受虐貓，被陌生男子從機車上抓起來拳打腳踢，造成多處骨折，而肚子裡的小生命也全數夭折。重傷的甘兵立即被救援協會送到醫院救治，最終得以保住小命。
我初次見到甘兵時，傳染病發病使得牠十分虛弱，嚴重貧血更讓牠陸續接受了好幾次輸血。那段時間，我經常待在傳染病房照顧牠，也培養出我跟牠的人貓情誼。起初，牠被我撫摸時會顯得異常緊張，甚至有漏尿的狀況。後來，牠會靠近我，緩緩磨蹭自己的頭，再順勢靠在我的手腕上，靜靜地瞇著眼，安穩休息。
甘兵辭世的那天，先嚴重嘔吐好幾次，而後吞下了最後一口氣。我感覺牠彷彿已帶走一切悲傷，沒有留下一滴淚水。
甘兵走後，我悄悄地前去探望。牠的塔位被安置在菩薩旁邊，還有其他動物陪伴，看起再也不孤單。離開前，我伸手摸了摸照片，一瞬間，像個孩子般大哭起來，把心裡隱藏的不捨全部宣洩出來，狼狽地將自我約束擺在一旁，與牠做真正的告別。直到那時我才明白，我希望和柔軟的自己並肩而行。
或許，勇敢從來沒有制式的形狀，每個人都可以不一樣。對於每一個生命的逝去，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我學會放慢腳步停下來思考，除了醫療專業之外，我給了毛孩子們什麼，還有最重要的，我也留給了自己什麼？
我想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在漫長的職場生涯裡，終究會找到想要追求的事物。於是，我開始用屬於我的方式道別，一點一點地完整自己的初衷。在別離之後，不同生命帶給我的悲歡喜樂，在心裡的花園裡，開出不同樣態的花，也逐漸長出一種勇敢，一種把自己也放在心上的包容。
作者簡介：李羚榛，大家都叫她小羊醫師。喜歡和動物相處，更喜歡觀察動物。十多年的工作生涯裡，除了專注在心臟及內科疾病外，更致力於動物的行為問題。比起地球，她更喜歡貓星球。目前唯一沒學會的技能，就是呼嚕呼嚕呼嚕。
※ 提醒您：抽菸，有礙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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