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春天又快要去了。朋友傳來他山野裡盛放的青龍鳶尾。粉的、紫的,一堂春澗水抖抖擻擻,精魂飛濺蒼苔。
靜裡看花,開合有度,繁興衰亡,無可違逆的循環!
世事恍惚,卻有了年歲,悠悠嬗遞,歷過微塵飄風,多了些閒曠淡看消長,歲序不在過往、不在未然,千年萬年都不過如分凝聚地一霎。
我含糊覆他「花招」二字。
他速速回我「花兒向春天招手」。
正當其時。正是我意。春天亦向花兒招手。
說「花招」不免令人岔想把戲千招,誤為計策、手腕等狡猾伎倆。然而不說「花朝」,蓋「花朝」單指陰曆二月十二或十五為百花生日。大自然奧祕無窮,繁複多變,春之始百花生日,因為花開集中春天是大宗,實則,何止春朝,林林總總細說一年到頭,花汛四季竄流何僅止於春期。說「花招」不僅花兒的手招向春天,也招向四時,花信無季無處不在,一去一又歸。百花齊放是大自然的多樣與兼容並蓄。
花開次第,古來就有記載,花信隨二十四番節氣輪轉始於梅,臘梅開在百花之先,嚴冬裡已為春天拉開序幕,生命至高的能量爆發之前,大地斷無消息,寂寥裡凍土看似枯梢,一波波花汛急如繁弦,已然暗中醞釀幾多了。如是,「花朝」何嘗不有「花招」。
隨著光移動的速度計算時間,都說光陰流逝,惚兮恍兮,花開花落亦是時間的微形。
梅花之後陸續登場的,皆是大塊富麗顏彩。桃、李、櫻、杏,枝梢含苞,花先葉而出,花開不僅季節,花汛如時鐘,看不見的微分轉遞,細微含蘊,萌苞、抽蕊、驚爆,存在與不存在,乾坤微微,靜定以待,天心鱗次而來,花發花沒,箇中天機,深藏是大自然的底蘊。
杏、李、桃、櫻各有嬌俏,或見華貴、嫻雅、巾幗之氣,櫻花於我則繁興中亦如琉璃與細瓷。它讓所有的人癡迷,但不具實體,尤其是粉紅粉白。那時節我在山中遠遠看它,從埡口一路崎嶇,滿山滿谷花不是花,或濃或淺的全是霧氣,它對顏彩那樣澆薄,晴日裡也迷離最是失真。
大凡春華恣意要開,花團錦簇少不得人間一番徵逐。櫻花令人癡迷鬧不過樹下萍聚歡暢,朋友同儕如年夜賭牌九一般熱鬧,對把不住事物的依戀,醉飲囂然因於易逝。珍惜好時光,熱鬧也是一種賞法,唯賞花人不同於賞鳥人,迦陵頻伽之音,賞鳥喧唱的是鳥,山聲清婉,賞鳥人得學會輕、慢、無聲。花不語,只被風掃,聒噪都留給花下人。櫻花短暫、迷離,花與賞花人最易令人想到神光離合。
現況如幻,當下猶嫌色濃,聞佛家言「一切捨何如?」
離了花下人潮,我踱到遠遠的山頭看人潮的山,人在霧中不知霧,遠了方知滯留的是霧亦是花。花下人潮遠了動作皆遙便肅然無聲,「在佛法中逝去和升起並在,一直是非常美妙的同存,被稱為最原始、最純粹的實相。」宗薩仁波切語。
粉櫻如霧,花開是無盡的堆疊與化身千億的重複,離離花瓣漫天飛雪,所謂數大便是美,大自然裡的絢麗磅礡無不是以極微弱之姿開展。遠看櫻雪水霧,山谷如一只透明的缽盂,空花般若,冬春薄霧相伴,盛放櫻花魂魄,通靈一般令人想起淑世裡的一場大型法會。千人梵唄如海莊嚴,寂定中一同起身一同俯首一同至心虔敬頂禮,起落只有動作沒有聲息,天地行儀一如櫻花飛雪飛千瓣,同住生死,我在其中亦在其外,燦爛與凋亡無別,怵心搖魂同一個意思。
氣節之蘊成熟時,人與花脈脈流動,大塊流光洶洶潑灑,最是世界塗敷的便屬各種品系的櫻花了。
若要為櫻花多句話,湮、雨、風、炙怎麼樣都好,最不能做的就是夜來時對它打燈。
冬春起,二月三月四月五月直直到暑熱,花汛波波如急鼓,辛夷、苦楝、木棉、桐花、相思、黃花風鈴、紅花風鈴、玉蘭、木蓮、火焰木、花旗木、藍花楹……乃至於銀樺、鳳凰木……但見周遭相繼接踵幻影驚亂,有的花開得像綜藝節目,有的是花中之魁,有的紅塵煙花水光接天,其中還沒算上花色含蓄潛隱的樟、楠、茄苳、桃花心木……以及小喬木、灌木之屬,那些花小而無色,開了也無人見,凋了只為結籽,脫落的便有時運開拓新機。
潛隱的樟樹花淡小,黃綠粉白。大疫時節人人戴著嘴甕,口罩摀了半臉,日頭蒸蒸走在樹下,有風撩來漫起的香氣仍沁入鼻根,想來酷陽下的樟木精魂是更為醒赫的,細香煥發時立春至寒露霜降仍不曾消散。回回走過樹下,舒泰攏來雖僅瞬息,樟木的樹香葉香於我亦皆如花一般傾動。
潛隱的花還有的遺忘在野林。
一回山裡車巡,無有目的,有路便行遊於漫漫隨興,清光灑落,世外閑曠車緩如踱步。眼前一亮,山路碎白滿蓋,下得車來一地秀白帶著清香。花量驚人,風吹花雨潔潤如月,片片而下的是烏心石的落花。比起鋪地耀眼大塊的紅紫金黃,這世界懷想形影、氣味,烏心石算靜默隱者,不在虛名統計線上。
不思議的是一回打捷運穴窟裡出來,走在忠孝東路雷聞馳流的燈火裡,人行道上穢吐的檳榔汁,死滅的菸蒂噗哧落上一口火焰,沿路離離散散竟有秀白花瓣葬陪。我陡驚不可置信,一昂首淨瑩冰綃,竟整排路樹雙向定植的皆是烏心石,正值花期。
後來更知老城中,尚有多處烏心石居止的道途,偶然走在建國北路高架橋下,車聲訇哮匈磕,步履間竟亦然有烏心石潔潤如月的花瓣。同年十月再次行經忠孝東路,適逢烏心石熟果爆開之際,我佇足仰觀,不覺富趣。試想,世界所有都朝文明單向前進的現代城市,一朝受人工智慧全面席捲,走在路上我們都會疑惑自己抑或迎面而來的是否為機器人時,生命之源慘號,周遭演動的一切都氛氳怪譎之際,還有一路的烏心石,整排永繫不離的依存著陽光、空氣、土地和水,人們會想起湮遠的年代,曾經的宛然嗎?
於是我當下尋覓,烏心石爆開的種實映入我目,拾起一枚,置在掌心,紅彤彤新潤。忠孝東路上的車行橫奔,世界換了面,忽忽我掌上似一掠流光飛迅竄別太古,誰可道是純一之氣。
比烏心石更無聲,比樟花更細碎的是芒果、龍眼的花了。
何儒說她家老宅,入口一株老欉龍眼,古蔭年光。
三月天我去坐它樹下,天隱去大半,小花穗細如金沙漫天漫地。彌天亙地的龍眼花與小蜜蜂,耳裡細聲嗡嗡低狂如耳鳴,蜜蜂振翅無有間歇的顫動,聲波雖細亦如轟雷。何儒說天光轟到天暗,就這樣從早到晚已經半月。
芒果、龍眼皆蜜源植物,每穗小花千百叢聚,開落如牛毛雨從天直下,它不瑰麗卻引動群蜂共振,蜜蜂搧動的翅翼雖薄,目視亦覺有聲。狂蜂騰涌,激湍如海潮音,坐在樹下五官交錯而用,幻聽幻視,目可聽、耳可視,便知心驚魄動。
花為美物,第一次讀到花為植物的性器,知識的直裸,好生吒咄。
仔細想想也是。
芒果、龍眼是容易繁衍的植木,昔時鄉野,厝邊里巷最普見的常民樹種。童齡小人果肉食罷種實亂呸,隨地發芽,我幼時小院裡一株芒果、一株龍眼大到蔽蔭,便是這麼無心來的。春光恰適,蟲媒傳花授粉,生殖的招引輝光燦然熠耀,掀動如是大的生生之慾。生生之慾洶洶展放,無關道德綁架,誰能超越大自然的單致。
人無那樣的智慧,逐花追索,上半身少了清明,下半身少了單一,駘蕩生時,騷亂邪妄便鬼蜮碎祟滋蔓。境況來時,人事間盡皆滋亂。花開季節,回回走在芒果、龍眼樹下,小花穗與群蜂翅振盈耳,生而為人無從以自然為師,智慧不顯,慈悲隱匿;禁絕慾望違反自然,放縱慾望違反自然,不禁慾望順其自然,夾縫裡的幽黯寂眇是異常迷沉晦澀的。
花開象徵所有歆歆物事的啟動與復甦。
暑熱之後新秋是另波小陽春,春萌秋收天地在此際合律,引發又一波大地物華。葉半青黃裡美人樹、豔紫荊、蒜香藤……協和協律齊宣,爆發如舞姬,秋光榮盛,雖不必桃花春徑,豔光鼎沸裡秋色秋收,暖溫帶島居縱四季青蒼,歲晏急景,秋聲裡心緒搖盪總也要日爾淡定黜浮了。
話如此,然有非得一說的,小陽春盛景無限必是台灣欒樹無疑。
年年九月,市井裡,人人人人的十字大道,欒花開成了往來的地標,在敦南或忠誠路上,從高處往下看整條路金光杲杲,這季節雖不是全島綿亙,也是南北迤邐不絕,欒樹花開,我早認得它的身世。圓錐花序頂生,紙質羽狀複葉,九月鑠金黃花隨風,十月赭紅蒴果任雨,風從八方來,欒樹下金風颯颯掀動,吹為息壤,黃花間蒴果乘風襲地無聲,勃勃生機落地亦秋水蕭然,消歸市塵。熙熙攘攘金花滿地,車流洶洶赭赤翩翻,開也盡興落也風華,欒花季節,等紅燈的當下停佇九十秒,火燃一般,我立在街頭忘了街頭。
頂著抹紅的秋空在街路上走,何愁秋聲不開心,那份鬧熱全興一種喜意。說也怪,我在萬隆附近一路口,觀察好幾年,獨獨一株欒樹蒴果結成淡淡的粉綠,小綠球另有一種好看,秋情裡涼逸清平,但每年就它物類不群。後來知道,台灣欒樹蒴果顏色有三種,火燒一般豔麗的赭紅色、水蜜桃色,再就是極少見的粉白的綠色。花開時綠色膨果的小黃花一般赤金,唯花心一圈紅明顯淡很多,秋光漾漾,愛花成癡才能深細看到這般不離捨。
唯唯令人心痛的是,一年再去看它,不見了。這城市,車馳風暴語不通,於樹而言,四圍盡是戕橫斫木之人。
欒樹為台灣特有種,列為世界十大名木。朝氣朗然,《山海經》記載它生於大荒之中,被稱為大夫樹,漢代庭園、《救荒本草》都有它的名錄。它向世界拓展,秋神一般為大地帶來火樣的躍動。花汛對大地的流眄,歲序一季一翻新,植物對地景無形的塗敷,都畫成了我們身體與季候的印記,大自然無時不有新機,出其不意,推陳出新連結著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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