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家與我同一個社區,棟別與坐落不同,景觀殊異。樓高二十,他家的窗景離地六十米,原以為頂樓尖塔不過裝飾,到他家才警覺那是高樓層造景。尖塔或遠或近、有左與右,像極了中東與歐洲,一扇窗游移地理與歷史,讓我暗自佩服讀建築系的人。
訪友人家,讚嘆、訝異是必須的禮儀,這能確保下回宴會,稀少的名單中我依然在列,說是人際關係的偽術,不如說是打開彼此的方式,朋友尚未喝酒已然微醺,化身導覽員說解櫥窗收藏、裝潢理念,乃至於禁忌的婚姻話題。沙發上堆放許多抱枕,套上米老鼠、唐老鴨、神奇寶貝等圖案外衣,幾尺天地變身童話。
抱枕軟硬不一,圓為大宗,還有硬梆梆的方形。好奇,趁大家沒留意悄悄拉開拉鍊,以及再一層的棉布,竟然是竹蓆,而且還是個枕頭,再診察其餘,證實都屬偽裝。我一驚一喜。訝異朋友家產厚實,但也節儉,改良枕頭冒充抱枕,喜的是原來我們都是失眠中人。台灣十個人裡頭,有一個失眠,抽菸、咖啡與茶都影響,光害、吵雜跟寢具也是關鍵。
我最早的長期失眠在服役時,一夥人睡通鋪,入夜後遲遲才能入睡者成為受災戶,剛覺得眼皮沉重,並且有股甜意分泌時,同袍鼾聲如戰鬥機天空昂揚、貨車火車陸地對撞,雖深夜,渾似災難現場。我忙得很,翻來覆去跟救災人員沒兩樣。我尚未意識到這是失眠,歸咎環境吵雜。
大學讀濱海的中山,第一周我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情,買來透明膠帶,把兩位室友的機械式鬧鐘綑綁復綑綁,近乎綁架,讓它們夜裡不發出一丁點滴答。我帶著歉意解釋,鬧鐘聲響如細雨,湖泊靜謐忽然盪起漣漪,兩只鬧鐘滴答,我能聽出有合拍,以及跟上了、影子般的嘆息,把我的安寧完全破壞,一名同學帶著他懂、但又不以為然的神情說,「我倒是覺得規律的秒針聲音,很催眠。」對我的大破壞,於同學卻是建設。
畢業後北返居處,才知曉我可能長了睡眠反骨,用什麼樣的枕頭,腦勺都有疙瘩,而且是好幾個。朝右邊側睡,左邊太陽穴隱約鼓鳴,翻左更慘,如後來的電影《魔戒》,當邪惡的魔眼出現,邊伴以激烈的打擊。仰臥呢?頭骨如錐,難以平衡左右半球,朋友家的竹枕曾是我用以平衡的產物,所以一碰就懂。我買過傳統棉布枕、太空枕、號稱中空能透氣的科技枕,置物櫃不大,供我換置冬被之外還要塞進不同的枕頭,衣櫃門勉強關上,我都懷疑它們會忍不住擁擠,一起從高處跳下。
幸而沒有。兩顆被提早宣判不宜我頭型的枕頭,被壓得扁扁,我輪著試用時,有一天正好合拍了。我的睡眠不宜高貴,忌諱用新,新品枕頭淪落為二手時,最適合我。我沒有問及朋友睡眠隱私,相信他不僅換過枕頭,也看過求眠資訊,忌飲咖啡因、喝杯溫熱牛奶、喝草本配方中藥調理茶,嚴重了便服一顆安眠藥。
睡眠的糾纏並非只在夜裡,白天有白天的問題。我待過的多數單位都講究午睡,一個默契時間,燈全熄,我把毛巾端整鋪上桌面,免得呼息產生霧氣,而後凝結為水、且累積為整片水漬,凍著偶爾換姿態的臉,再放一張面紙在右手肘上,蜷伏如蝦,儲備下半天的氣力。有些人不午睡。我枕右,左耳朝上、天線全開,經理嘀咕她的女兒婚紗還不定案、不知道是什麼畫面讓十公尺外羞澀的女孩低笑了兩聲、著急走過走廊的是誰,何以步伐如火、有人在一聲哈欠後沉沉睡去了,誰又從側門走進來,小心翼翼關門、輕輕柔柔放緩腳步?
睡不著時,世界為我而醒。我記得精實,當年怎麼安撫自己午寐,公司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大家的,公司相即眾生相,我佛慈悲哪,我耳也慈悲吧,我獲得一個領悟:不能要求別人為我安靜,但我可以配合嘈雜。我為午覺,搞了番大道理,漸漸弭平心頭氣,常是午燈熄滅,一趴立即睡實。
眾生中,還是有人偏向魔道,且不知自己向魔。「吵一」同仁緊鄰後座,又在一個寧靜時刻急速捏縐塑膠袋,刷、滑、甩、摔,同時發聲,傳達的速度快,我耳到我心,只消幾個音階我已感到心悸。「鬧二」同事,拉、關抽屜,與擊發大砲沒兩樣,開與關回音蕩漾,且常常不只一發。我不斷自我寬慰,一粒米養百樣人,而一粒米也養我這款人,我出擊了,告知吵一與鬧二。我在公司嚴肅慣了,不輕易與人攀談,他們臉色炯紅,直到這刻才自知身兼午睡毀滅大魔神;魔,果然不是一心向魔。
全台有四百多萬人服用安眠藥助眠,關於午睡習慣,男性跟女性約莫一半一半,各有百分之五十一與四十七。有報告說,「午睡形同慢性自殺」,因為用膳完畢,或趴或躺都不健康,有朋友知道我若沒事,每一天必定午睡,來電告知根據人體五行,中午三點到五點禁忌午寐。面對連連抱怨吞了兩顆安眠藥、依然難眠的老父,兄弟們口徑一致,「中午睡足三個小時,晚上九點怎能入睡啊?」
午睡當了主宴,夜眠又怎好滿漢全席?老父的抱怨也許就是說說,吸引兒女們關心,但我以為他認真看待,努力岔出話題,提到他剛換的冷氣機冷房效果,以及我關心的,「會太吵嗎?」父親對新冷氣讚不絕口,弟弟又在一旁幫腔,說是政府提供節能補助,大有此時不買更待何時的意思。
我的主臥冷氣並不安靜,打電取冷時,冷氣機一副冷溫價昂,發出低鳴,很辛苦地打從地井吹送涼意,我有時候得半夜起來,安撫地拍拍它或者震懾地揍揍它。我雖然找到理想枕頭,但一睡到天明常不由自己作主,反倒是練就高鐵上、公車上都能睡,陪爸爸時,坐沙發、頭後靠,就睡了。在自家客廳沙發隨躺隨睡,書房木頭地板又僵又硬,一只薄枕就能睡熟半小時。這點與父親雷同,主食沒上桌,點心已經吃了幾盤。
我一鼓作氣換了三台冷氣機。沒料到取靜之道,也在取經,我幾次跟兒子埋怨,「人還是有些堅持的好。」他與我一起到電器行,目睹我如何被店員說服,買下D品牌,而非預定的P。蜜月期短至一天,第二晚開始,上下、左右到了極至處,都刀割玻璃,嘎嘎嘎,即將發生命案般。找了維修員,他解釋機器需要磨合,在幾個塑料關節處抹了凡士林,「至於上下左右轉動,我在家裡都不用的。」他說完,直盯著看我,大有把優良習慣慷慨過繼給我的意思。我壓低聲音說,我也很少使用風向,都固定一處。
我已經放棄冷氣機部分功能,但還沒罷休,似是舊機的遺恨被繼承,冷氣打動時,銅管發出嗚咽的、如貞子攀爬井壁的抓響,或者一群人穿上冰鞋在涵管中競速,這些我都能夠接受,「但那些滴滴答答的聲音是怎麼回事啊?」我跟第二位維修員說。滴答聲在白天被光影模糊、被環境瓜分夜裡巨大的碎裂,維修員靠近、靠緊,他的確聽到了,這讓我鬆一口氣,我不諒解冷氣機,造成家人對我不諒解,以為我吹毛求疵,而今毛絮總算有了知音。
他幫我鎖緊機體與牆上的支架,減少共振,說他姓林,以後有事可以找他。他並沒有徹底解決冷氣機夜裡的規律嘀咕聲,而且好發在凌晨四五點,用它的鬼祟聲息,極有耐心地答答答,直到引起我注意。我能有點心平氣和,是因為備妥了耳塞,能減震與吸收高低分貝,緩和那一陣陣低微發聲。
還一個原因是第二名維修員客氣誠懇,比兒子才大幾歲,但了解半百男人與睡眠的種種纏鬥,尤其與聲音。無形之物、但長作腦幹模樣,病毒一般滲透。我被它執意吵醒,會想到在它的對面,有人願意花兩小時聽我叨念,然後診斷、維修,為我分解焦慮,且也釋放了淡淡的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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