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我重整留學生活,
離開東京轉往關西將一切再度歸零,
完全忘了是在怎樣的機會下讀了
柴田翔的《即便如此,日子仍然繼續──》,
對小說中純真、充滿理想、誠實認真追求自我的主人公起了高度共鳴,
多年來仍不時地反覆閱讀,
告誡自己要忠實年輕時候的夢想……
不久我們也都要上年紀了,年輕人也許會問我們:你們的時代是一個怎麼樣的時代?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回答說:我們那個時候也遭遇到和你們同樣的困難,當然時代不一樣,所遭遇的困難也會不一樣,但是困難總是會存在,我們都會習慣這些困難,被這些困難追趕著,然後逐漸地老去,而我們其中也一定會有誰奮力擺脫時代困難,勇敢邁向新生活。聽到這樣回答的年輕人肯定也會有人表示,既然這是從前就有的狀況,我們也會持著同樣的勇氣邁向老去,其實我們的生之意義也許都是極其類似的。
柴田翔《即便如此,日子仍然繼續──》
「書店大獎」獲獎作品娛樂性強
日本的文學獎包含純文學獎與大眾文學獎的大大小小文學獎項不下兩百,眾所皆知的純文學獎代表是芥川獎,大眾文學獎的代表是直木獎,兩個獎項歷史悠久,極具權威。
眾多文學獎項當中,在作家之間具有影響力的,除了芥川獎與直木獎之外,便要數谷崎潤一郎獎、大佛次郎獎、讀賣文學獎、紫式部文學獎等幾項指標性文學獎了,但是一般日本讀者對這幾項指標性文學獎作品不見得熟悉,近年來異軍突起,對一般日本讀者具有影響力與代表性的文學獎項為「書店大獎」(日文叫「本屋大賞」),凡是奪得「書店大獎」的小說,基本上都是暢銷書,獲獎的作家可謂名利雙收。該文學獎項於2004年設立,至今每年舉辦一次,與其他文學獎項的最大不同點是獎項評選人為販賣新書的書店(包含網路書店)店員,店員們在年度結束五個月前自由報名,組成「NPO法人本屋大賞□行委員會」評選作品,並非由職業作家或文學家來進行評選,比起文學性強的作品,獲得「書店大獎」的文學作品大都娛樂性較強。
至今獲得「書店大獎」的作品或入選作品幾乎都被改編為電影或電視劇,例如台灣讀者熟悉的小川洋子《博士熱愛的算式》、橫山秀夫《登山者》、Lily Franky《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東野圭吾《嫌疑犯X的獻身》《新參者》、吉田修一《惡人》《怒》、角田光代《第八日的蟬》、天童荒太《陌生的憑弔者》、又吉直樹《火花》等作品。其中多部入選「書店大獎」的作品也在同年獲得了直木獎,如上述《嫌疑犯X的獻身》與《陌生的憑弔者》,而又吉直樹入選「書店大獎」的《火花》,也在同年(2015年)獲得芥川獎,台灣旅日作家東山彰良入選「書店大獎」的作品《流》,也在同年(2016年)獲得了直木獎,至於2004年第一屆「書店大獎」得主小川洋子則早在1991年即以小說《妊娠月曆》獲得芥川獎。
「書店大獎」的得獎作品打破了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的藩籬,目前在日本也已經成為具有指標性的文學獎項,「書店大獎」的讀者群,早已經凌駕芥川獎與直木獎的讀者群了。
芥川獎得主日益年輕化
然而直到現在,芥川獎仍然是日本有志於寫作的新進作家之「登龍門」,即使在文學讀者群日漸流失,純文學作品讀者群少數化的日本社會,文學愛好者依然相信文學不死,近幾年芥川獎得主日益年輕化,成為一大特色。
今年(2021年)芥川獎得主宇佐見玲(音譯)是21歲大學在學中的學生作家,2020年宇佐見即以處女作《母》獲得了三島由紀夫獎與河出書房新社文藝獎,今年則以描寫熱中於偶像的女高中生生活變化的作品《推,燃燒》獲得芥川獎,該作品同時也入選了今年「書店大獎」。
宇佐見之前,更年輕的芥川獎得主是2003年當時早稻田大學在學中的學生作家19歲的綿矢莉莎,以及20歲的新進作家金原瞳。綿矢以描寫高中生少女機靈古怪微妙心理的作品《欠踹的背影》獲獎,金原12歲即開始創作,文化學院高等課程中途退學後即專心寫作,20歲以描寫當今日本社會年輕次世代的刺青、穿環、分舌現象,探討該世代之落寞的作品《蛇信與舌環》獲獎。
進入21世紀以後,年輕少女作家的活躍證明了日本純文學不死的事實,綿矢、金原、宇佐見三位在妙齡少女階段,且有兩位是學生作家,在芥川獎的得獎歷史上可說是空前的現象。
反映時代,同時反映日本社會現象
英國劇作家蕭伯納曾說過:「歷史除了人名與地名是真的以外,其餘都是假的,而小說除了人名與地名是假的以外,其餘都是真的。」芥川獎自1935年創立以來,至今八十餘年的得獎作品不少是反映了時代,同時也反映了日本社會現象,例如台灣熟悉的遠藤周作與大江健三郎的得獎作品反映了二戰。
遠藤的得獎作品《白色的人》(1955年),描述納粹占領下的里昂,一位法德混血兒年輕人成為蓋世太保爪牙,隱藏其靈魂中的陰暗面。遠藤1950年以戰後第一批留學生身分留學法國里昂大學,剛抵法國時,身為戰敗國國民,日本還處於盟軍(美軍為主)占領下,身處異國的他,心情極為孤獨疏離,獲獎小說有他苦澀異國經驗的想像投射。大江的得獎作品《飼育》(1958年),則是以二戰期間日本四國偏僻山村為舞台,描寫飛機墜毀後,美國黑人大兵俘虜與村莊小孩的交流故事,含有大江自己鄉里的親身體驗。
日本的盟軍占領與韓戰也是芥川獎作品極力反映的主題之一,小島信夫的得獎作品《美國學校》(1954年)在反諷戰後盟軍占領下,不會講英語的日本人英語老師的內心糾葛與扭曲。堀田善衛的得獎作品《廣場的孤獨》(1951年),描寫韓戰期間一位在報社工作的翻譯員,他每天的工作是將海外發來的外電翻譯後報導,他苦惱自己的工作性質是否在無形中擁護了這場戰爭。
五○、六○年代是日本年輕人的政治季節,學生運動如火如荼,芥川獎得獎作品中描述學運的即有柴田翔的《即便如此,日子仍然繼續──》(1964年)、庄司薰《小紅帽,當心!》(1969年)、三田誠廣《我是個什麼東西》(1977年),這三部小說中,我最偏愛《即便如此,日子仍然繼續──》,台灣似乎沒有中文譯本。
描寫五○年代日本學生運動的青春小說
《即便如此,日子仍然繼續──》是一部描寫五○年代日本學生運動的青春小說,作者柴田翔(1935-)畢業於東京大學文學部、研究所,專攻德國文學,在東大擔任助教時開始執筆該小說,1964年獲得芥川獎時,正在德國留學,回國後短暫在東京都立大學任教,之後返回東大任教,除了是歌德專家之外,也繼續寫作,1995年退休。
《即便如此,日子仍然繼續──》在當時引起很大的共鳴,成為暢銷與長銷小說,推定至少累積賣了186萬部。
日本的學生運動從戰前到戰後始終是日本左翼運動與政治運動的代名詞,有「集團性」和「組織性」的學運擔負著反體制、反權力鬥爭的重要一翼。從戰前大正時代的學運到戰後六○年代末學運退潮,幾乎都與日共(日本共產黨)有密切關係,特別是1948年,在日共介入下「全學連」(全日本學生自治會總連合)創立了,全國共有國私立大學145校的學生自治會參加,參加學生人數有30多萬人,成為一個巨大的戰鬥大眾運動團體,「全學連」標榜的口號「反對法西斯主義」、「擁護學問與學生政治活動自由」、「擁護民主主義」成為此後日本學運不變的基調。
但是隨著美國占領軍與日本政府對國內政治運動的鎮壓強化與「全學連」的鬥志高揚,「全學連」幹部與日共中央產生路線之爭的對立,影響了大學日共學生黨員不知何所適從,日共中央主張學運只能擔任「民主統一戰線」的側翼,重點放在參與地區人民鬥爭,「全學連」則主張學生應該全面參與政治鬥爭和校園鬥爭,實踐「街頭衝突主義」。
1951年,日本簽署舊金山和約,緊接著又與美國締結日美和平條約、日美安保條約,從美軍占領下進入日美安保體制下,在這種新的情勢下,日共中央在51年10月召開第五回全國協議會,採取新綱領,主張日本的國內革命性質是從美國從屬地位解放出來的「殖民地革命」與「民族解放革命」的武裝鬥爭,規範在日本農村展開游擊戰是一項重要策略,呼籲農村工作的重要性,不少日共學生黨員與職業活動家響應日共中央主張,從大學消失並組織山村工作隊進行地下活動,自行從事軍事訓練,陸續在各地農村山村與地主、警察直接武力衝突,結果引起國民普遍反感,52年的全國國會議員改選,日共候選人全軍覆沒,議席歸零,接連幾年學生運動整個陷入低迷混亂狀態。55年7月,日共中央召開「全六協」(第六回全國協議會),撤銷武裝鬥爭方針的「極左冒險主義」,日共中央口頭上承認錯誤,但是實質上沒有人出來扛責任,多數的學生黨員與活動家對日共中央充滿不信,處在虛脫狀態,日共雖要求學生黨員重返校園,多數學生黨員聽從命令,從山村工作隊、武裝鬥爭裡回到校園,但是精神已消耗殆盡導致思覺失調,出現了自殺者,或完全退出運動,或轉向進入體制內。《即便如此,日子仍然繼續──》的主人公之一即是一位純真的日共學生黨員,參與了山村工作隊,後來重返校園,畢業後進入大企業工作,而且被列為儲備幹部,但始終沒有掙脫「全六協」的震撼,自責離黨進入大企業工作是一種背叛與懦弱的行為,在苦惱與絕望感的煎熬下,無法面對真正的自我,最後選擇自殺之路。「全學連」主導的學生運動。到了六○年代以後,被非政黨性的全國各大學的自主性鬥爭組織「全共鬥」(全學共鬥會議)所取代,「全共鬥」運動可視為六○年代全球連鎖性「學生革命」的一環,當然日本的情況有其自身的邏輯。
必須確立「理性的自我」
2015年柴田翔接受《朝日新聞》記者訪問時,曾公開表示:「寫作該小說時還在東大讀研究所,只是將當時自身體驗的學生生活與意識到的事物寫成小說,原本沒有打算要寫學生運動,但是當時學運是學生的日常生活,自然而然就寫成了那個樣子。」柴田坦承並非日共黨員,不習慣盲從組織命令的集團主義,他批評戰前軍國主義式的集團主義精神滲透到日本社會各個角落,戰後學生潛意識裡仍認為個人主義是不好的,小說中他想探討的是戰後學生為什麼會不自覺的再度捲入集團主義盲從組織呢?他也參加反戰、反核運動,認為「不能用意識形態去理解整個世界」,必須要確立「理性的自我」。
當年夏天,日本國會進行安全保障法案修訂,法案牽涉到日本自衛隊的集團自衛權界定與海外自衛隊派遣問題,自七○年代末學運終結後,日本高中生與大學生也出現在國會前示威群眾裡。對此,柴田表示:「這是一次學生自發性的行動,期待年輕學生們要理解也會有一群和自己意見雖不同,卻也是認真在考慮相同問題的人,除了要堅持自己的意見之外,也需要和持不同意見的人真誠地展開對話,千萬不要被組織綁架盲信組織。」柴田追求的個人主義理想像是近代的、理性的、自主性的自我。
紀念年輕
1989年我重整留學生活,離開東京轉往關西將一切再度歸零,完全忘了是在怎樣的機會下讀了柴田翔的《即便如此,日子仍然繼續──》,對小說中純真、充滿理想、誠實認真追求自我的主人公起了高度共鳴,多年來仍不時地反覆閱讀,告誡自己要忠實年輕時候的夢想。
指導「全學連」的學生活動家,有醫學部的學生重返校園畢業後,或前往離島畢生奉獻偏村醫療活動,或從事偏遠地區醫療改革運動,永遠置身在體制之外,繼續實踐理想。但我到了關西之後長期忙碌於求學、就職、教學與研究,對生活一度麻木無感,一直到去年讀了賴香吟以87年台灣解嚴前後學運世代為題材的短篇小說集《文青之死》(2016年),再度喚起了我80年代後期東京時代的留學生活記憶,尤其〈暮色將至〉中的主人公林桑與阿娟正是一度來往密切的夫婦,89年之後便鮮少聯絡,結局令人唏噓。
解嚴前曾經參與學運的熱血青年林桑,政黨輪替後,昔日同志有的進入新的體制內,意氣昂揚,他卻落得一無所有,小說中賴香吟以感傷的口吻說出:「那是一群人最同心一氣的時代,各種不同原因引來的覺醒、創傷、憤怒與絕望,在一起聚合發散出純粹的美與力,那應是他人生時光最初的抒情小景,也像大多數史詩故事開場所鋪底之脆弱的美好,各種情感尚未變質前投射出來的燦爛色澤……真讓人懷念啊!然而,故事會繼續發展下去,有時候,現實人生的轉折、驚爆力道之大,還超越了那些虛構的故事……」
我想日本今後不會再有學生運動的神話發生了,在落寞之際抬眼望向台灣,雖然再也回不去那純真浪漫的年代,但從90年「野百合學運」到最近的「太陽花學運」,學運故事甚至學運神話仍然繼續發生著,每個階段都會遇到不同的困難,其中會有收割者,但是也仍會有純真、誠實的年輕人不忘理想,企圖努力改變社會,繼續前行!
謹以此小文紀念年輕。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