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少年已精神奕奕地整裝待發。她再次明白,青春最迷人也最殘忍之處,
就是永遠有一個讓人不顧溫飽也必須迎戰的獵物……
獨自經營的茶館裡,央金百無聊賴地趴在櫃台,耳朵貼著收音機,一個勁擺弄天線。雜訊淹沒前傳來的最後播報是:「提醒部分地區居民,午後嚴防冰雹……」待渾身發麻消退,她關掉電源,拿羊皮擦去玻璃窗上的冰霜。外頭霧茫茫的,什麼都看不見,但總以為有人站在那裡。偶爾緊張起來,她便跑到屋外大喊幾聲,確認沒有反應才安心回屋。
午後的風更嚴厲了,遠方響起沉重的低鳴,央金從昏睡中驚起,知道那是乾燥大地因風崩裂的聲響。每到這個季節,人們都面臨兩種迫切的死亡威脅:一種是為了抵抗一波波大雪,用黑毛氈將門窗縫隙塞緊,絕望地躺在火炕上,因為等待過久而在夢境中窒息,屍體呈現完美均勻的粉紅色;另一種則是離開屋子後迷失在惡劣風雪中,因為失溫和幻覺的緣故,脫得赤身裸體,被找到時通常已經凍乾很久,以致無法辨認了。
央金拿來一疊地方日報,攤在桌上翻閱。這是固定每個星期三從村長家拿來的,習慣維持多年,漢語有了長足進步,可以懂個七、八成意思,甚至能在空白處寫幾行詩一般的句子。翻過幾份,沒有關於死亡的消息,又是安穩的一天,看了日期才發現是上個月的。她將讀過的那些揉成紙球,塞進火爐燒掉。
照說不該有客人,但這天下午,厚重布幔突然被推開,進來兩位年輕的陌生人。他們髮際掛霜,雙頰凍紅,毛靴一跺便滿地碎冰。坐下後,大的那個將一個沉重的米色布袋「鏗」一聲放腳邊,脫下羊皮袍子,解開層層包纏的紅頭巾──油膩長髮垂至肩膀,寬大臉龐稜角分明,膚色如純銅,身上沒有一點贅肉。央金看著少年,想他過幾年會長成一個英俊的男人。
「吃什麼?」少年和央金對上眼,敲敲桌面問那小的:「南木卡,我問你吃什麼?」
南木卡唇色蒼白,稚嫩臉蛋青中泛紅。「吃餅子。」
「吃啥餅子,吃麵片。」少年叫道:「阿姊,兩碗麵片。」
央金提來一個鋁製大茶壺,倒了兩杯酥油茶。「還剩一些牛肉。」
「還有牛肉呢。」
「不要牛肉。」
「要,切一盤牛肉。」少年對央金說:「別理他,這小子嚇壞了。」
央金回廚房□麵,透過出餐口,看見大的那個在白度母像前脫手套,前額輕叩牆壁,再到火爐邊烘烤手掌,小的則是一臉頹喪坐在那裡。她猜想這兩人是兄弟,大的那個已經擺脫稚氣嗓音,開始出現男人特質,大概十三、十四歲年紀。至於小的那個,差了三歲左右吧,還是個孩子。
凍僵的十指恢復靈活後,少年來到出餐口,將三毛錢放桌上。「等等再給那小子倒一杯。」說完盯著央金攪拌麵湯,又說:「阿姊,如果有人來問,別說我們來過。」他的眼珠子在微光下略帶棕色,讓央金心神不寧。她只能看著他小丘般隆起的喉結,說話時像個小動物扭來扭去。央金沉默遞上一碟牛肉和兩碗熱騰騰的麵片湯,少年說了含有幾種意思的謝謝。
隨後她到桌邊倒茶時,少年伸手蓋住杯子說:「我不要了,給他來一杯。」
「我也不要。」
「倒吧。」他說:「別理他。」
「你們是外地來的吧?沒人會在這種時候出去,會要命的。」她給小的倒完茶,給大的也倒了。
「我們是瑪洛那邊的,來這兒是有活要幹。」少年故作輕鬆地說:「只不過這小子好像以為自己是來旅遊的。」
南木卡沒回話,低頭吃東西。
「外頭有沒有下冰雹?」央金問。
「沒有,但雪非常大。」
她回櫃台,想知道雪會下到什麼時候,但收音機轉不到一個清楚的頻道,想讀報紙也讀不進去,好像突然不識字了。她索性將東西推開,看風景一樣望著兩人吃東西。這時一個關於死亡的話題引起她注意,不像開玩笑,仔細聽來,少年布袋裡裝了一柄真正的火槍。
「那時距離只有三十米,隨時會撲上來。」大的那個說:「我看你完全沒有搞清楚狀況。」
「哦,我完全搞得清楚狀況,就是豹子連牛都殺得死,然後你覺得自己比牛更厲害。」
「懶得跟你講話。」
「再遇到的話,你不會真的開槍吧?」
「我會。」
「希望你說不會。」
「但我會的。」
「那眼睛和人的一樣。」南木卡說:「估計上輩子就是個人。」
「閉嘴。」
「殺人會下地獄,這可不是我說的,阿媽也這樣說。」
「閉嘴。」少年說:「我警告你。」
南木卡不再說話,拾起筷子迅速吃光碗裡的東西,起身走出茶館。大的那個不理會,只是朝窗外看了看。這時雪快要停了,遠方雲層透了點光。他來到央金面前,問了金額,取出一疊皺皺的紙幣,將飯錢細數幾遍放桌上。
「他去哪?」央金問。
「只是去小解,阿姊不用操心。」
「你叫什麼名字?」
「大家都叫我仁青卡。」
過一會兒,小的那個回到屋內,仁青卡立即穿起羊皮袍子,包上頭巾,只露出一雙讓央金不敢直視的眼睛。「如果獵物新鮮,牠會回去,這次別走上風處。」見南木卡呆呆望向窗外,他有些不耐。「又在看什麼?」
「我在看雪。」
「你就是老想那些東西。」仁青卡說:「漢人不是有句話說,思想是禍患?」
「我什麼都沒想,只是有點兒累。」
「那你留在這。」
「不要,我沒事。」
「我天黑之前回來,阿姊人好,會照顧你。」
仁青卡扛起槍袋往外走,南木卡急忙跟上去。
門關上了,茶館剩她一人,央金陷入巨大的兩難。前天,村委會確實傳來一則尋人啟事,說瑪洛有兩個孩子失蹤,要大家多多留意。這種消息太過平常,沒有人會真的留意,也沒有人懷抱希望。當時只覺得,大概又要等雪季過後,他們才會組織一個懶散的巡邏隊去山裡做做樣子吧。不過眼下這兩人畢竟沒有失蹤,自己要走的,硬是留住也沒用。這樣的人一旦看到不曾見過的風景,就不可能再抵抗危險的誘惑。
風雪一停,收音機的訊號就回來了,聽到天氣將要轉好,央金平復了焦慮。她轉到唱歌頻道,扭大音量,一面聆聽內地流行歌,一面捲起袖子打掃茶館。趁著沒有風雪,清理了門口積雪及窗框上的冰柱,並鏟來一籃乾牛糞,確保整夜燃料不虞匱乏。她搬走炕上雜物,掃掉氆氌毯子表面的瓜殼碎屑,鋪上一床棉被。附近沒有其他旅店,她想著少年晚上或許還會回來,擠一下,睡三個人應該沒問題。
忙完時間仍早,坐不住,又動手揉一個新的麵糰。這時收音機播放的是《朗薩姑娘》廣播劇,央金聽著頗為同情,幾滴眼淚也一起揉進麵裡。做好後,本打算煮麵片,轉念決定煮一鍋大米,麵糰留到早上炸餅子用。少年回來時肯定餓得不行,她想做點不一樣的。
太陽沉入山谷,還沒見到兩人蹤影,尖椒牛肉炒得太早,一直在爐子上熱著。天色越來越暗,只剩遠方無線電塔頂那枚紅光依舊閃爍不止,她甚至猶豫是否要在屋頂上裝一盞同樣的燈?這想法讓她自責,多年養成的生活習慣不能在這天破壞掉。她提醒自己,累了,該睡了,但沒有用。
響起敲門聲時,星星都出來了。央金從炕上翻身躍起,開了門,見兩人極為疲倦的樣子,就知道一無所獲。她不多問,為兩人卸下行囊,熱了飯菜,鋪好床鋪,然後趴在櫃台看他們狼吞虎嚥。那晚餐桌都還沒收拾乾淨,炕上就傳來令人安心的打呼聲。她以為今夜會輾轉難眠,但事實上,那是一次很久沒有過的深沉睡眠,深得連作夢的餘地都沒有。
隔日天亮前,少年已精神奕奕地整裝待發。她再次明白,青春最迷人也最殘忍之處,就是永遠有一個讓人不顧溫飽也必須迎戰的獵物。央金給他們水壺添滿甜茶,打包一袋剛炸好的餅子。仁青卡推辭,央金堅持要給。
「只要你們幫我個忙,錢可以之後再算。」她將溫熱餅子塞進少年懷中。「我男人出去好久了,要是你們在山上碰到,請告訴他還有人在等他。」
仁青卡露出他不可思議的美麗眼神。「那麼請阿姊告訴我,那男人是誰?」
「他是個詩人。」央金終於開始掉眼淚,有種突如其來的預感,這兩個孩子必死無疑。「有雙和你一模一樣的眼睛。」
(選自長篇小說《馴羊記》,近日將由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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