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肺是安靜的器官。
解開胸腔,胸骨居正中,以胸骨為分界線,肋骨雙翼般對稱展開。肋骨下,襯薄薄胸膜,胸膜介於骨與臟器之間,隨呼吸起伏,是緩衝,也是屏障。肺包覆其中。
肺分左右,左二右三,質地海綿樣輕柔。教科書上慣借樹木喻之,氣管支氣管小支氣管層層岔出,一而二二而四,如樹木分枝成蔭。歷二十二回分枝,支氣管樹末端最終化生為粒粒囊泡,吸氣,吐氣,肺泡微微翕張著,血液與氧氣會合,作氣體交換。
肺的安靜,是相對於其他器官而言。心搏平緩,腸胃嘈雜些,時不時冒出一陣咕嚕嚕聲,鬧得人臉紅。至於肺臟,肺聲低微而溫柔,如呢喃密語,若不凝神諦聽,便自然融入背景。
不過,肺倒也不比肝臟。肝的沉默是金。跑步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重感冒分泌物增多,呼吸音便隨之放大,拔高──風還是風,樹還是樹,只是,忽然間有了咻咻咻的轉折。
學習分辨呼吸音,自古希臘以來,總被視為胸腔理學檢查的第一課。呼吸音是肺的語言。強弱、音調高低、連續或不連續、出現部位與時間點……不同聲響各具意義。在我開始帶臨床實習以後,聽診也成為我與實習生之間的例行開場──早幾年,由教師以身模擬出各種呼吸音,到我這裡,方式稍作變化──我們先在YouTube上複習幾種常見呼吸音,簡單介紹,接著走到病床邊,輪流聽,試著描述聽見了什麼。所謂輪流,是每個人、每個部位都要完整聽過一遍。呼吸音判讀受聽診部位、患者姿勢改變等因素影響,答案沒有絕對,實習生作答時,心理壓力相對小一些。
我們齊聚病床邊,屏息,聽風穿梭林間。
鼾聲,喘鳴聲,水泡爆裂聲。氣流掠過氣管發生擾動,遂有聲出。一旦擾動不再,或為氣流受阻,或為枝葉損折,具體成因究竟是什麼,得靠細心評估推理。一位合格的醫療人員,必定嫻熟於風與枝葉之間的關係。
不僅當作開場,聽診也是日課。同樣的患者,每天都能聽出不同變化,聽得越多,就越能解讀肺的話語。
聽診時,上身稍微前傾,與患者之間的物理距離隨之縮減。在聽診器發明以前,舊法採直接聽診法:將耳朵緊貼於患者胸壁上進行聽診。聽診器於1818年問世,在當時,曾招來一句負評:「聽診器是醫病關係漸行漸遠的開始。」那是十九世紀初,醫學仍然深具濃厚手工業色彩的時代。
兩百年後的現在,鑑別診斷益發仰賴數據與儀器,X光、電腦斷層、核磁共振……我坐在電腦前的時間很多,走到病床邊的時間很少。相形之下,聽診反成我與患者之間少數近距離相處時光。
對此,患者想必也有同感吧。時常在聽診以後,患者主動開口,向我透露更多:何時開始,感覺怎麼樣,對藥物的反應和副作用。在胸腔科,長期作戰的大有人在,久病之下,對疾病些微好轉與惡化,遠較常人敏感。後來,我便漸漸察覺,聽診在診療中具有拉近距離的重要意涵,即使呼吸音大到毋須聽診器都能聽見,我始終堅持戴上聽診器,告訴患者,來,我們聽看看。
有人聽,就有人願意說。
打開耳朵。我總是一再自我提醒,聽,既聆聽肺的話語,也傾聽人的訴說。
2.
肺從不輕易開口。
就生理結構言,肺對外的唯一開口是氣管。吸氣期間,氣流自口鼻流入,過聲帶,經大小支氣管,使肺泡膨脹充滿。然後吐氣。理論上,呼吸系統並非封閉結構,但實際上它是。密封狀態一旦受破壞,肺葉便塌陷,乾癟消風。
在醫學院裡,善於譬喻的師長會這樣說:「想像肺是一顆氣球。」
不過,氣球因人而異。生硬,鬆垮委靡,又或者,因著長年吸附焦油粉屑而發黑。想像輕盈,但想像不能取代本體。氣球也會破,一破,暫時無法繼續充氣──此時需緊急置放胸管,將氣體引流出體外,直到氣體排空、創口逐漸癒合彌封為止。倘若氣胸反覆發作,就應該及早考慮注入化學藥劑,強行使肺組織產生沾黏。沾黏等同於修補。
創傷不行,食物也不行。氣管與食道比鄰,然各有管轄,年長者吞嚥功能逐日退化,最怕意外嗆咳,即使只是一小口牛奶或稀粥,一誤入肺葉,最終每每演變為吸入性肺炎。
從一口氣過渡到另一口氣,永遠存在著種種不可預期的轉折。
器官的存與廢,常見一種是以痛覺作為表現形式,另一種則與其原有功能相關。失能用一種反向的取徑使我們深切感知此身。在肺,那泰半化作陣喘,併大量濃稠痰液。鼻翼不停煽動,氣促而短,坐著喘,躺下更喘得厲害,氣流來去,如狂風撼樹般鼓湧著,呼嘯著──
缺氧了。
氧之於生命,如同柴薪。氧氣耗盡了,生命很快也要跟著燃燒殆盡。選擇給氧設備,調整流量與濃度──為了避免呼吸道過於乾燥,氧療設備常附加濕氣,混合後由加濕瓶側壁上不同口徑小窗噴出。透過聲音變化,我能答出加濕瓶轉盤上的刻度,準確度幾近百分之百,不經意露一手,立刻收穫實習生的敬佩眼光。我笑笑,聽得多了,自然閉著眼睛也能區分出差異。
一方面增加供給氧氣濃度,另一方面,則排除這一路──自口鼻至氣管,通常,我們習慣稱之為呼吸道──可能遭遇的任何障礙。撬開牙關,喉頭鏡挑起會厭,小心避開呼嚕嚕不斷向外飛濺溢流出的痰沫,露出紅豔腫脹狹窄濕潤的,肺的開口。
插上氣管內管,接呼吸器,藉由呼吸器內部的唧筒、風箱或渦輪一口口將氣流灌注入肺。生理上時常被自動忽略掉的呼吸,因著機械,吸吐氣便清晰具象化為數據與波形。呼吸器就是另一個肺。人工之肺。機械之肺。
是以,某個程度上,呼吸器送氣聲的確即時反映了肺的實況。終日與各式各樣的肺打交道,能從中聽出若干端倪:硬梆梆的肺,沉甸甸的肺,被痰塊堵塞的肺。如同聲納般,氣流為我探測肺內幽深的地景,清與濁,虛與實,軟彈與堅硬,總在吸吐間逐漸分明。
肺寡言,呼吸器卻不然。規律吸吐間總有雜訊干擾,多半來自管路中因冷凝作用匯流積聚的廢水,水珠帶出肺內無數碎屑,尤其血絲與痰液,血絲連綿,痰液堵塞結塊,黏稠腥羶滴答。若未能及時排空,水位會不斷高漲氾濫,發出如滾水般的咕嚕聲,終至倒灌成災。我經常伸手貼附著呼吸器表面,感覺掌心傳來微弱震動──哪怕一氣未能呵成,到底也還是一口氣。
為安全起見,呼吸器上設若干監測參數,又另置警報系統,一旦超出閾值,立時觸發警報。加護病房內,全身器官各自交託給不同儀器掌管,警報聲此起彼落,接連著轟炸,說聲聽覺暴力亦不為過。如何在眾多警報聲中辨別出呼吸器,乃至於如何調整適當警報閾值,是門功課。我也從旁提醒實習生,記得,要打開耳朵。
聽,不僅止於人,也聽機器。
機械通氣固然減輕了肺的重擔,可是,以人力和外物迫使肺開口,並非毫無代價。口腔裡菌叢遍布,菌斑隨著唾液緩慢滴落肺中,幾日後,X光片上便多出一縷煙也似的白影。終日咬著氣管內管,患者口不能言,雙手又被約束固定,只能以臉部表情示意,四目相交時,一股無以名狀的負疚感油然而生。
也難怪,每回病情解釋提及插管,家屬臉上便浮現為難神情,遲遲不願意鬆口。
人爭一口氣,難就難在這口氣究竟要怎麼得。
近三十年,隨著科技進步與觀念轉變,拒絕插管的患者也有了新的選擇。比如扣合在臉上的陽壓面罩(Noninvasive positive pressure ventilation, NIPPV);又比如,COVID-19大流行以來,在名人和媒體推波助瀾之下,披著救命神器之名進入大眾視野的高流量氧氣鼻導管(High flow nasal cannula, HFNC)。
從侵入到非侵入,這漫長歷史,在在象徵了肺的不輕易開口。
擴張,回彈,再擴張。自生命初始的第一口氣,到最後一口氣,肺勞苦作工不懈。但無論是自主呼吸,又或交由機械接手,偌大肺葉裡,僅容許氧與二氧化碳自由穿行。
3.
肺病多隱喻。
臨床工作中,偶爾碰到肺結核患者,對這古老的診斷,患者直覺反應多半愕然:「是那個肺結核嗎?」對,是肺結核沒錯。繼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彷彿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和肺結核扯上關係。
換作其他疾病,刻板印象或許還不至於這樣根深柢固吧。肺病中,隱喻最浩繁者,非肺結核莫屬。十九世紀,肺結核橫行,時人以癆(Phthisis)稱之;這白色瘟疫被賦予了多重想像:優雅、高貴、熱情、敏感……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的名言:「如果要死,我希望死於肺結核。」人類歷史上,再沒有其他疾病能得此殊榮。結核曾一度主宰著審美,如今,對文化的影響力雖已式微,但畢竟未能完全根除,患者反應或可視為結核龐大迷思的遺緒。
結核的神話隨著致病機轉與治療方針的明朗而逐漸消弭,然而,一重隱喻沒落,緊接著,又有另一重隱喻興起。
COVID-19開始延燒的頭幾個月,人心惶惶,咳嗽頓成敏感行為。公共場所,一聽見咳嗽聲,其餘人等連忙退開三尺遠,倘若按捺不住咳嗽的人換作了自己,趕緊舉臂摀住口鼻,阻擋飛沫,同時遮掩他人異樣眼光。防疫責任與道德責任不能不設法兼顧。每周我固定上超市一至兩次,離峰時段去,採買後儘早離開,不多逗留。幾次後,發現架上綠豆持續補貨中,後知後覺想起,十七年前,同為冠狀病毒屬的SARS來襲之際,飲綠豆湯抗煞一說流傳甚廣──往前走幾步,咖哩也售罄,啊,是了,傳聞印度人篤信吃咖哩防疫,防疫無國界,咖哩亦然。
從綠豆湯到咖哩,換湯不換藥。而蘇珊□桑塔格早在《疾病的隱喻》中一語道破,隱喻無助於理解疾病,反而使人身陷更複雜的受苦體驗之中。
患者猶滔滔訴說著,話裡,有不自覺襲用文化建構出的疾病形象,也有屬於個人的真實感受。
我專心聽,不糾正,也不多作辯駁。我明白,疾病與隱喻兩者交纏極深,甚至,隱喻也會傳染,需對症下藥。但隱喻的藥方不假外求,我只能等待,給彼此一點時間,好讓他自己去一一識破,剝離,除魅。
至今,聽過的肺約略可以萬計。若有人問起,我會說,我聽見疾病。聽見人。最終,如同拉丁文中呼吸與靈魂共享spiritus這個字,一息在,則靈肉俱在,我想,我彷彿聽見那使生命得以成為生命的微弱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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