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9日 星期四

【被遺忘的一本書 《孟麗君》】方梓/未竟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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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被遺忘的一本書 《孟麗君》】方梓/未竟之書
人文薈萃 【話我童年的花】劉墉/茉莉花
【詩在瘟疫蔓延時】曹尼/隔離手札

  今日文選

【被遺忘的一本書 《孟麗君》】方梓/未竟之書
方梓/聯合報
方梓。(圖/本報資料照片,記者侯永全攝影)
這本書我從國二就曾努力想讀完,至今未完成,卻始終掛在心上。

國中生絕不可能會去讀這本書,都是因為歌仔戲的因素,其實中年之前我都不喜歡歌仔戲,因為歌仔戲總是哭哭啼啼,女主角都得是悲苦、悽慘,最終才能「過得幸福快樂的日子」,就像王寶釧寒窯得蹲十八年,有的更是終老才能撥雲見日開。另外唱的比說的好聽卻十分緩慢,小孩或少女是等不及的,所以我看布袋戲不看歌仔戲。

那是電視歌仔戲盛行幾年後,有天晚飯時間,阿嬤、伯母和母親邊吃飯邊看楊麗花歌仔戲,這次阿嬤沒有掉眼淚,指著電視說:這個查某足鰲,亦會做狀元。我心裡想人家武則天是女皇帝不是更厲害。但我知道阿嬤不喜歡武則天,認為女人爬到男人頭上就是壞女人,尤其對柑仔店的老闆娘更是在背後稱她為武則天,因為店裡的大大小小事都是老闆娘做主,老闆是個木訥寡言日日在田裡工作,存在感極低的人。

我問母親電視歌仔戲演的是什麼,怎會女人當狀元,母親說:「孟麗君啦女扮男裝考狀元,後來做宰相。」這下引起我的注意,跟著母親看這齣《孟麗君》,雖然演了大半,有母親解說,我很容易跟上進度。況且前面劉奎璧害皇甫少華家的劇情我一點不愛。從孟麗君改名酈君玉字明堂,考上狀元開始,當然哭哭啼啼的情節還是有,節奏還是緩慢,但角色討喜不是受氣包,還可以娶以前的婢女蘇映雪為妻(蘇映雪暗慕皇甫少華,代她出嫁刺殺劉奎璧不果投江獲宰相所救,而成宰相的女兒)。就在女人身分曝露後,竟讓皇帝藏繡花鞋袒護,還冒雨探病;也讓未婚夫著迷。

孟麗君不僅懂得做官,還深諳醫理,醫治太后和母親,簡直是個十全十美的才女,可惜最後得還回女兒身嫁作人婦。《孟麗君》和一般的歌仔戲不太一樣,雖然仍被傳統道德纏束著,至少彰顯出女人有才便是德,能治國救丈夫,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等死或順從命運。

那年我十二歲,即將讀國中。讀小學我沒買過課外讀物,家裡也沒能力提供。看課外讀物都是在學校的小小圖書室借閱,那是台灣書店出版的童話故事如林海音的《蔡家老屋》等十多本。國中一年級也只能買參考書,好不容易暑假和同學逛書店,口袋裡有一點點的零用錢,沒買過父母親口中的「閒仔冊」,還真不知道要買什麼。其實花蓮的書店主要是賣文具,只有幾排不是參考書,看了半天我舉棋不定。記得同學買了《徐志摩詩集》,我本想跟進,突然一本書名將我拉了過去,《孟麗君》?是歌仔戲那個孟麗君嗎?原來《孟麗君》不只是歌仔戲演出,是有書的。鬼迷心竅我竟拿了它去結帳。

同學問我那是什麼書,我說歌仔戲的書。同學很納悶,她知道我不愛看歌仔戲,我告訴她這個很特別。其實我連書都沒翻開,書錢大約十幾塊。我們模仿大學生把書拿在手上,逛了一下花蓮市的街道,才搭公車回家。

回家後我迫不及待的打開書,卻傻眼了,是章回小說,密密麻麻的字,雖然國文課幾乎都是文言文,試著讀了一下,幸好並沒有孟子孔子的話難懂,但和預期的有差距,我有些懊惱賭氣的放在書桌上不理它,隔天我將它擺進參考書的隊伍。

「汝買個?」過兩天母親在書桌上看到這本書。

「嗯」我有些心虛花了錢買了不是那麼想要的書。

「看歌仔戲就好,無彩錢。」母親難得沒碎念的走了。

整個暑假,我讀了《孟麗君》約三十章,全書七十七章,有篇章是囫圇吞棗,有的看不懂,有的看不下去。然後,《孟麗君》就被我擺在小小書架的裡層,淹沒在參考書及新買的「課外讀物」裡。我想從此不會再讀這本書了。

高一暑假的指定閱讀是《紅樓夢》,開學後還要交讀書心得。攤在床上厚厚的真可以拿來當枕頭,比起《孟麗君》更難讀更難懂。買了得讀,交報告也要讀,我焦慮讀不完讀不懂,忽然想起讀《孟麗君》跳著讀應該可以讀懂一些。於是我只挑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部分,其他都略過,林黛玉進賈府到她過世,我並不是真的看得懂,開學後寫了一篇連自己都不知所云的小報告。也不知為什麼跟著討厭薛寶釵卻又看不出她壞在哪裡?只可憐兩個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對十分博愛的賈寶玉也沒反感。高一讀《紅樓夢》真的是一知九不解。

高二和綽號林黛玉的同學成了閨密,她乾瘦一副弱不禁風,擅長背詩詞典故,她說《紅樓夢》已全部讀完,而且讀兩遍,她還為我解惑薛寶釵哪裡使心機,離間賈林,如何處心積慮想當賈太太……看我目瞪口呆她很驚訝的說:「妳沒讀還是沒讀完?」我只好告訴她是跳著讀,她回我「朽木不可雕也」。她是楊麗花迷,楊麗花的歌仔戲她都看過,還有一本厚厚的關於楊麗花的剪貼簿,這本剪貼簿後來讀大學到畢業工作她都隨身帶著。我問她看過《孟麗君》嗎?她說當然,開始滔滔不絕談楊麗花的扮相如何。其實我是想問她看過書的《孟麗君》嗎?但我知道只要提到楊麗花她會說到老師進教室,甚至欲罷不能會傳紙條給我(我就坐在她後面)。

不知道是不是受《孟麗君》的影響,後來章回小說《水滸》、《西遊記》……我都是跳著讀,情節有些不連貫才會回頭去找出相關的章節。

讀大學時生活費很拮据,買了「閒書」就得吃幾天吐司度日,只好常常到重慶南路的書店看書,被店員白眼時就換到隔壁書店。有一陣子不知為什麼迷上南宮博的《紅拂奇緣》,只要有空就一家一家把《紅拂奇緣》看完。不確定是在三民書局還是其他書店,本想再看南宮博的其他作品,卻看到久違的《孟麗君》,又再一次鬼迷心竅,將它從架上取下來。回到住處,悔意湧上,我並沒有渴望再讀它,也沒有想保存。國一買的《孟麗君》已不知去向,大概是連參考書一起送給學妹了。既然花了錢就再讀它吧。周末熬夜狠狠讀了幾章,以前看過的、沒讀過的,但還是沒讀完,過幾天後仍束之高閣,心裡卻想著應該在暑假全部讀完,然後就是好幾年後了。

結婚後,有一天在電視看到歌仔戲,一聽到皇甫少華的名字,我立刻停在這個頻道,好像是葉青演孟麗君,是孟麗君畫像慰親的那一幕,爾後六點半我便守在電視機前,直到《孟麗君》播畢。沒了歌仔戲我卻掛念著《孟麗君》的書一直沒有讀完,好像有所虧欠。我在書架上找到《孟麗君》,心裡踏實一些,它還在,總有一天會讀完它。再來就是一、二十年後了。有一次逛書店,又看到它,是新的版本,這次是毫不猶豫買下它,因為排版比較好看,字體也大些。於是,我又讀了幾章,還是沒讀完,有無數個理由,最終還是塞進書架。

後來,搬到暖暖,台北舊家裝潢,書搬來搬去,也懶得再分類,放得進書架的算是有座位,放不進的就是站位堆在地上。莫非定律想要讀、要用的書就一定找不到,只好買新的,不用時又看到了。於是有一天發狠整理書房和書架,發現有蛀蟲,趕緊清理。大學時買的《孟麗君》竟然出現了,幸好沒有被蛀蟲吃掉。老舊的版本令人懷念,彷彿遇見故友。但是想找幾年前買的新版本卻又不見了。就像《詩經》,我買了四種版本,一是沒有任何注釋,一是有注釋還有注音,一是書封是用再生紙只有「詩經」兩字,沒有任何設計或圖樣,十分素雅,字體大好讀。另一本是有譯成白話文的對照版。目前只有最常用素雅的版本,其他三個版本應該在書堆裡,還在我的書房、向陽的書房,或台北的書房。

看著從蛀蟲嘴裡逃生的《孟麗君》,發現書封、版權頁都沒有作者的名字,而我讀了三遍竟然沒注意或沒在意作者是誰,這和我平時看書會先看作者的習慣不符。於是google了一下,原來是清朝的女性作家陳端生,因母親喜愛評彈,為母親而寫。可惜未完成母親就去世,加上家庭變故到她過世都無力寫出結局,後來由錢塘女詩人梁德繩續寫後三卷,才讓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等人有完美的歸宿。評彈裡還是用《再生緣》。台灣歌仔戲改用戲中女主角的名字為劇名。

《孟麗君》從我十四歲至今的「未竟之書」,現在我也不確定是不是一定要讀完它,但我一定會好好保存它,尤其是民國六十四年這個版本。


  人文薈萃

【話我童年的花】劉墉/茉莉花
劉墉/聯合報
劉墉〈茉莉蝴蝶〉,絹本,2021。(圖/劉墉提供)
我從小就熟悉茉莉花的香味,因為父親喜歡喝「茉莉香片」,一片片花瓣平平地浮在茶水表面,隨著蒸氣散發茉莉的芬芳。母親雖然不喝茶,身上也總有茉莉花香,她常從外面撿回一些茉莉花,坐在窗前藉著天光把花串起來。母親總要我先幫她紉針,把很細的線穿過小針眼,再交給她,將一朵朵茉莉花串在一起,好綁在頭髮上。

茉莉花開得多也掉得快,好像弱不禁風,偏偏那掉在地面的花跟新的一樣,又白又香,讓人憐香惜玉,非撿起來不可。而且茉莉花瓣會聚在一起成為管狀,從管子這頭看,像個小隧道透亮。正因此,只要用根線穿過那個小隧道,就能把許多花串在一起。

父親死後,家裡失去茉莉的茶香,也再也不見母親坐在窗前串花,過去總瀰漫的兩種茉莉花香全消失了。直到二十年前朋友送我一盆老茉莉,才又有鮮花茉莉的幽香。那棵樹雖不過兩呎,但是樹幹像百年人蔘似的扭來扭曲,有點風骨嶙峋的意思。而且老當益壯,一開就是幾十朵,也一掉就是滿地。

我跟母親當年一樣,會把花串起來,不過我不用線,而用一種園藝的細鐵絲,很容易就能穿過茉莉花上的小孔,作成一大串。

我常在午後把當天的落花串起來送給太太。如果花多,可以作個大花環,掛在她脖子上;如果花少,可以作個小花環,掛在她的手腕。每次為她掛,都可以看到她充滿幸福感的笑容。

有一天我又做了一個,拿去廚房給太太,正好女兒放學進門,就轉身舉起花環問小丫頭:「要不要?爸爸做的花環?」

沒想到小丫頭竟然頭一扭,嘴一撇,態度很不好地說:「我才不要!」就走開了。

我愣了一下,問太太怎麼回事,太太也聳聳肩:「青春期,脾氣怪!」

隔天,我又做了個小花環,而且在小丫頭房間門口,把最後幾朵串起來,再「試探」地問她:「要不要個小花環?」

小丫頭居然立刻高興地走過來,而且伸出手,讓我把花環套上。我好奇地問她為什麼昨天那麼死相?

小丫頭翻了個白眼:「昨天不是為我做的!」

今年,因為新冠病毒困在台北,從花市買回一盆茉莉放在窗前,依然花開滿樹、花落滿地。印尼籍的清潔工正要掃,我過去阻止,說我要。清潔工看我把花一朵朵撿起來,笑說她在印尼結婚的時候,從頭到腳,掛滿一串串茉莉花,還在手機上找出來給我看:「很貴很貴耶!像件衣服!因為要馬上摘、馬上編,很多人一起做。」

我笑笑,把手上的花遞給她:「這個給你!」奇怪的是她居然跟我女兒那天一樣撇嘴說:「我不要!」

「你不要?」

「對!因為婚禮掛的必須是沒開的花,在我家鄉已經開的花都當供品,我爸爸死的時候,把棺材放下去,蓋上土,大家就把盛開的茉莉撒在土上,搞不好這花會讓我作夢,半夜想到我爸爸。」

她的話觸動我,隔天去買茉莉花茶,沖了一杯放在桌上。窗前有新開的茉莉,桌上有新泡的香片,暌違六十年的兩種茉莉花香,又一次交織在一起。

閉上眼睛,我覺得回到了童年。


【詩在瘟疫蔓延時】曹尼/隔離手札
曹尼/聯合報
共乘一艘鐵方舟

任誰都是命運浪濤下

唯一不動的錨


小麥、堅果

飛禽走獸

酒精、謊言與口罩

霧靄中載浮載沉


精神的航海圖

沒有潮汐、水深點

連攤開的方式也闕如


眼口鼻像陳舊信紙

被對折彌封

指尖碰觸未能連結

僅存的指南針是聽覺

對外盡是淅瀝

向內敲擊

那口漩渦有多深

回音就有多長


日常呼吸喝水

日常伸展拉筋

哪怕無常在舷外飛騰

雲影拔走它一只翅膀

直到水位消退

我們倖存了多長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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