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始終記得第一次聽到〈梅雪爭春〉(徐志摩作詞,張志亞作曲)這首歌時的震撼。那並不是他十五六歲校園民歌流行的年代,那時他已二十五六,住在陽明山的山坳裡,一邊在北藝大念研究所,一邊奮力寫著小說,某天音響中傳來楊芳儀、徐曉菁的二重唱:
南方新年裡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靈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殘落的梅萼瓣瓣在雪裡醃,
我笑說這顏色還欠三分豔。
運命說你趕花朝節前回京,
我替你備下真鮮豔的春景;
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
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
〈梅雪爭春〉,民國六十九年,包美聖推出第三張專輯《那一盆火》之中的第七首歌。那年我高二,包美聖的鐵粉,〈梅雪爭春〉是特別喜愛的一首。更因為是徐志摩的詞。小時候家裡有徐志摩詩集、日記、新月選集、愛眉小札,幾乎是我的「兒童讀物」,我都不知道書是哪裡來的,也許是大哥買的,都被我據為己有了。可駱以軍說,他的成長史截然不同。
那是他重度閱讀西方小說的時期,世界是卡夫卡、杜斯妥也夫斯基,又或者,日本的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對中國,無論古典或是現代,都是陌生的。有些接觸,也是魯迅、沈從文這些小說家。
「那一天這首歌,梅雪爭春,歌詞進到我的耳朵,我整個起雞皮疙瘩!這跟我理解的徐志摩不同啊。那時候對徐志摩的想像,一直還是康橋、陸小曼,就是一個浪漫的天才。而這首詩的背景,北洋政府正壓制變亂,報紙、知識分子一片義憤,但是他這歌詞,寫得這麼靈氣。他有一個悲憫的靈魂,遠距離的勾陳。我太震撼了,那陣子一直反覆聽。」
〈梅雪爭春〉這首詩,原作副題「紀念三˙一八」。1926年,軍閥猶在內亂,日艦砲擊國民軍,馮玉祥的西北軍開砲還擊,日本等國竟認為違反《辛丑和約》,對北京政府提出抗議。3月18日,大批憤怒的學生集結,抗議帝國主義、要求廢除所有不平等條約。臨時執政的段祺瑞底下府衛隊長下令開槍鎮壓,魯迅稱此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當時徐志摩是北京晨報副刊的主編(1925年10月-1926年10月),這首詩,1926年4月1日原載於《晨報副刊》。
這首歌,在那又濕又冷的陽明山坳裡,如雪,落在駱以軍的心上,讓他重新看待徐志摩這位早夭的詩人。
但這時候,校園民歌的浪潮已過了。我問以軍,國、高中時期聽校園民歌嗎?他說:「我那時候是流氓啊。」
「流氓就不聽音樂嗎?」
「流氓,同時也是文盲。我高中是成功高中。我就是那種,班際合唱比賽時,少數被選出的兩三個:你們只要動嘴巴,不要唱出聲音的那種學生。」
不對啊,我記得在KTV裡,駱以軍跟郭強生合唱的〈One night in北京〉,是我聽過最厲害的版本,「你唱得很好,而且你的節奏感非常好耶!」
「對呀,我現在老了。年輕追我老婆的時候,唱〈菊嘆〉、〈男孩看見野玫瑰〉,高音都是很乾淨的。可是做流氓的時候,被音樂老師叫上去唱歌,幹!這太不man了,是絕對唱不出來的。」
同樣是外省家庭長大,我和駱以軍共同的記憶是,小時候貧窮的家裡,卻有一台電唱機,還有一些黑膠唱片。駱爸教書,駱媽是小公務員,在永和有個小房子。民國六十年代,歲月靜好,很多家庭會覺得要學習新文明,在有電視、冰箱之前,可能先會去買唱機。駱爸會聽〈藍色多瑙河〉,一些優美的圓舞曲之類,並不真懂古典音樂,只是想要接近那個階層。但駱以軍那時是浪蕩子,不會去聽〈藍色多瑙河〉,「我爸其實是聽京劇的,但也不可能跟著爸爸去聽京劇啊。」
我說:「我就是啊,跟著爸爸去國軍文藝中心看平劇。」
「我那時,照我爸媽的講法,交到壞朋友,學壞了。」高中重考,念國四班時,認識一個高高帥帥,很會把馬子的本省男孩,日系的白馬王子形象,玩電吉他,玩Band,他爸是三重那邊的黑道。「他把了一個滿漂亮的女生,後來那個女生考上北一女,他考上附中。當他跟我們講,他把那女生破處了,對我衝擊很大,那時我們才十六歲,還是小孩啊。」兩人雖然背景、個性南轅北轍,但這個男生對駱以軍很好,還特別錄了一捲錄音帶送他,都是英文歌。現在回想,品味還真不錯。有木匠兄妹的〈Yesterday once more 〉、〈Superstar〉:
「Long ago, and, oh, so far away……」
還有Juice Newton的〈晨間天使〉(Angel of the morning),當然,賽門與葛芬柯的〈沉默之聲〉(The Sound Of Silence)是一定有的。都是挑他自己喜歡的歌,那種純粹的少年之愛,就像這些歌曲一般令他懷念。
駱以軍去溜冰,也是他帶去的。冰宮放的多半是Michael Jackson、Air Supply的舞曲。他們上了高中之後疏遠了。民國七十年代前期,台灣還在戒嚴。「那時如果你是一個十六七歲正常的好學生,大概就會聽民歌。但我逸出軌道了,跟那些在冰宮出沒的小流氓鬼混,看到的女生,也不是你們這種好學校的,她們頭髮會弄得像中森明菜。我其實很單純,又很暴力。身邊的流氓朋友,有從北港來的,他會教我台語歌。〈出外人〉(凌峰原唱,游國謙作詞,陳彼得作曲)是我少數會唱的台語歌:
「不通問我,不通問我,阮是出外的人……」
「哈哈!」
「他是台西、北港一帶出來的,因為我台語很爛,他教過的,我好像只會這首。可能還會幾句〈行船人的純情曲〉。我是後來才知道台語有像〈南都夜曲〉、〈港都夜雨〉這種很文氣的歌。不過,我的台西朋友,還會唱〈鹿港小鎮〉咧!」
噢,鹿港小鎮,「你是羅大佑的粉絲嗎?」
「不是啊,我就是一個尼安德塔人,就是一個文盲啊。後來突然有一天被電到了,瘋讀文學。可是從一開始接觸的文學就完全是西方的,雖然我爸爸是教中文系的,對我沒什麼影響。我把中國歷史、古典文學重新補課,是四十歲以後的事。」
這個尼安德塔人到底是怎麼被電到?文盲,是怎樣變成大小說家的呢?
「在高四班遇到一個漂亮的英文老師。她叫婁敏兒,應該是假名吧。因為英文太爛了,她上課我都在打瞌睡。有一堂課,她放〈Vincent〉這首歌,然後跟我們講梵谷,講著講著自己哭了起來,好激情。她把〈Vincent〉的歌詞寫在黑板上。對一般要考大學的人來說,那英文不難,可是對我來講,全部都是單字。而她講的這個畫家,梵谷,簡直就是我創作這條路的模版!」
重考班旁邊就有書店。駱以軍去看了余光中翻譯的《梵谷傳》,「不是受到文學的啟蒙而已,整個就是地動山搖,像宗教一樣。所以創作之路對我來說,很像是朝聖。後來又看了張愛玲的《半生緣》,又是一次天搖地動。好像覺得我只要把這本書背下來,就會天下無敵了!後來上了大學,讀大量的西方小說,到了研究所,老師教的也都是後結構主義、後殖民論述,傅柯等等。」
而〈梅雪爭春〉,這一首徐志摩短暫副刊主編生涯中,為三˙一八慘案寫下的一首小詩,在駱以軍整個沉浸西方文學的生命裡,如飛雪,如春梅,至今回想,仍有種澈骨的冰,異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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