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紐約還是很折磨人,但那種安心感是別處感受不到的,漸漸地,
就變得哪裡也不去了,事後想起,
人在彎道上時無暇恐懼,幸好後來一切平安……
二○一四年是我人生重要的彎道年,那時我已經做了兩年北京朝陽人民,大概明白京城不適合我久留,但要去哪裡,還沒想到。
既然還沒想到,就先到處旅行看看,據說在移動的交通工具上,靈感會特別強烈。想抽離現實就得去得夠遠,但又不能遠到回不了現實,決定目的地的方式很簡單,就從特價機票的航線中挑一條最能激發想像的,二○一四年的三月,那個恰到好處的地方就是泰國清邁,南北跨越二十一緯度,溫差二十攝氏度,有冰奶茶,還有大象。
清邁是泰國第二大城,但跟百花撩亂的巨型都會曼谷比起來,清邁更像小鎮,車輛慢、人慢、路面犬貓說不動就不動,最勤奮的是蚊子,無論在室內室外泳池畔,防蚊驅蚊是二十四小時的勞動,抗蚊神器有很多種,有傳統的蚊帳、蚊香,感覺會連人也毒死的殺蟲劑,或者與防曬乳混擦直接油水分離的防蚊液,飯店提供了電蚊拍,只是拿著電蚊拍泡泳池是否會觸電?我並不想知道,也有人說,抗蚊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帶著體溫比你高的旅伴,試過了,沒用的。
到了泰國,三餐享用平價美食理所當然,街邊的小吃店從早供應咖哩、打拋豬或軟殼蟹,身為觀光客,當然也不被佛教徒不喝酒的戒律束縛,飯店房間牆上甚至安裝了固定式啤酒開瓶器,一邊白日飲酒一邊自我催眠:在潮濕瘴熱之地,啤酒與辣食有助於排出體內濕氣,是養生飲食。天色漸暗,燈火下一團一團黑蚊聚集著飛舞,電線桿上的招生廣告說,留泰三年期學生簽證有三種:泰語、泰拳、泰式按摩,我心想這種氣氛下很難清醒學好語言呢,那就從泰拳跟泰式按摩中選一個吧,但我的人生志願是被人按摩而不是幫人按摩,這麼說來,就只剩下泰拳一個選擇了,泰拳是否有理論組、文化評論、歷史分析?因為我真的一點也不想挨揍,廣告單上印著的網址看不清楚,不知是光線不足還是我喝茫了。
這時音樂聲如出瓶蛇信般蜿蜒地從一條陰暗過道傳出來,更貼切的講法是吹奏打鳴,過道口旁一張小海報印著;Muy Tai Inside(內有泰拳),像被笛聲吸引的小孩往深處走去,過道兩側歪歪扭扭停著機車,牆上畫滿了小人兒,以佛畫風格示範泰拳搏擊,搏鬥的拳手臉上都掛著祥和的微笑,連血也滴得很佛系,走到盡頭,視野一開,酒吧街的燈光、廟會的音場、地下拳場的氣氛——確實是拳場,地不地下不知道,但坐在場邊那些肅穆的看客肯定是下了注的。
當現場樂隊中有嗩吶,那其他樂器注定成為配角,耳朵習慣高分貝之後,那音場竟然起了催眠的作用,但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得趕緊觀摩泰拳人生。我被要求點了一杯水果酒作為低消,在吹打喧天中,泰拳活生生在眼前上演,他們的表情跟壁畫上差距很大,無論長相膚色,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痛,離我不遠處,專注盯場的教練側臉很帥,我一直看著他,直到他轉身,我才看到他另一半帥臉已經完全變形,任誰看都會猜,那是過去打拳的下場。
於是我就放棄了泰拳留學。
回到北京,開門見到自己的家,有種陌生感,覺得不對勁,就繼續移動。
決定去柏林的邏輯還是因為機票便宜,訂票的瞬間發生在昆明一間樸素旅館裡,因為提不起勁出去玩而上網看機票,發現北京柏林兩個北方都市往來交通只要七小時,而且正在大特價。
到達柏林的日期是六月十日,六月十三日我的書《大動物園》在台灣出版,台灣編輯寄書到柏林給我,德國郵務作業充滿謎團,在等不到郵包的一個月間,住在一樓的我已經代替整棟大樓收下了無數郵包——柏林郵差拒絕白跑一趟,如果該戶無人在家,就會把郵包都留給鄰居,一樓住戶經常被當成收發室,如此信任鄰居的城市,卻很計較收件人姓氏,單單只看郵包上的地址是不行的,收件人姓氏還必須與大樓信箱標示一致,為了順利收件,我該做的都做了,郵包卻杳無音訊,中華郵政的追蹤系統說那個郵包已經到達德國,就在柏林腓特烈斯海恩區的郵局,我直接跑過去,小小的支局只有六排層架,都在眼前,他們找找說不在這裡,Again,我說,像堅定的文盲農婦那樣站定了不肯走,他們只好去翻第二次,找到了。
老聽人說德國人嚴謹,一絲不苟又注重細節,也許因為如此,我的柏林生活圈裡鮮少有德國人,而充滿了來自破產歐盟國——西班牙、葡萄牙、希臘,只差沒有愛爾蘭人就能集滿「歐豬四國」,這些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到了陰冷的柏林依然明朗燦爛,而且老是不知道為何身邊的德國人在嫌棄什麼:某希臘人喜歡在夜間悠哉遊哉地在單車道上放手滑行,空出來的手正好捲一支菸,邊捲邊聽見身後不斷傳來嘖嘖聲,又漸漸變響成為咳咳聲,他稍微靠左,後面的德國人迫不及待地超車往前奔馳。
「有什麼好急的?晚上十一點趕什麼時間?就是因為這樣,德國才那麼無趣。」
而就是因為你那樣有趣,希臘才會變成那樣,我猜想德國人會這樣回他,二○一四年希臘財政危機極度惡化,青年失業率高達60%,在接下來的八年間,有將近40萬的希臘青年離家打工,那名希臘人也是其中之一,他會說德語,找工作也還是很辛苦,我這種不會德語的人,肯定不可能在這裡過得開心,再說,會德語的人,看起來也不怎麼開心。
我在柏林沒學會德語,只練成了捲紙菸,這項手藝也許在二戰時期的柏林還有點用,電影裡經常演到女子捲好菸帶去軍官俱樂部販售,但當代柏林的菸槍應該沒有那種消費實力。前市長說柏林「窮而性感」,這已經成為最常被引用的柏林描述,窮是真的窮,所以我跟那些南歐人才會去到那裡,到底是不是真的很性感,我不知道,但我確定柏林的性感並不能轉換成貨幣。在極度反消費主義的柏林,商場購物區不多,但任何普通或冷門的性癖好都能獲得滿足,太過「主流」反而會被「歧視」,如果你自信心多到裝不下,可以到神級夜店Berghain好好「卸載」一番。他們說沒人知道Berghain門衛挑選入場賓客的確切標準,總之他們不喜歡就可以說不要,你可以不甘心,但你看見他們的肌肉與刺青了嗎?裡面還有十幾個那樣的魔頭。身為十幾年的Techno舞曲迷,我在周五午夜裡換上全黑服裝,喝下兩杯濃縮咖啡,帶上兩個比我酷又比我年輕的紐約孩子再度闖關,從深夜三時進入隊伍,到了早晨六點,終於通過了橫肉糾察隊的關卡,進入舞池,依照舞廳公約,裡面的事情就不對外人說了,不過在場外排隊時講了三小時的紐約前塵往事,原來是後面旅程的劇透,現在我明白了。
歐盟簽證到期,回美國之前,我又回到北京待了一個月,北京人有句話叫「金九銀十」,九、十月的天氣是最舒爽的,秋高氣爽,天是天,雲是雲,乾淨舒服,我運氣好跟上了古建築保護專家的行程,去了一趟貴州的大利侗寨。
在二○一四年以前,我自認是一個很有方向感的人,直到我開始在中國鄉鎮旅行,經常有腦內指南針瞬間失靈的感覺,貴州行也不例外。大利村位於黔東南榕江縣裁麻鄉,知道地址一點用處也沒有,出了貴陽市,我就只能靠別人領路了。在榕江縣,我真切感受到何謂地無三里平,而人的技藝是環境磨出來的,大利村的木構建築不是沿著山壁建造、就是掛在懸崖上,一條潺潺溪流貫穿村子中央,洗衣打水沖洗馬桶都靠它,村裡的石板古道可追溯到乾隆年間,沿著石板路走到沒路時,就是梯田起始的地方。鄉村常見的耆老聚集的亭子建在溪流上,因為多雨而加了青瓦頂蓋,叫作「風雨橋」。為了招待我們這些城裡人吃飯,村民在石板路上辦桌宴客,半圓形的木桌是侗寨的智慧產物,在擁擠的石板路上半桌能省空間不擋道,若是換到廣場上宴客,兩張半桌併在一起就成了圓桌,雖然村人熱情地拿出蟲蛹等豪華大菜來待客,但吃到嘴裡最美味的還是酸辣魚、炒青菜等家常菜式,片刻間,城裡人面前的一桌菜被掃蕩一空,只留下一盤令人敬畏的豔紅,對貴州人來說,辣椒也是炒青菜的一種,羞愧的我們還沒練好功。
當時大利村沒有網路,手機收訊也不怎麼好,入夜之後唯一節目,是一行女子摸黑走石板路去辦公室洗澡,辦公室是建築師們討論再造計畫的兩層樓水泥房,那裡有台熱水器,一次一人依序洗澡,因為水壓小,水流聲音也小,足以讓人隔著牆聊天,一人入浴時,其餘的人就坐在門外陪聊,「大利洗澡隊」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成軍了。農村人民睡得早,天一黑,城裡來的遊客洗洗睡了,到了凌晨三時,激昂的公雞開始高鳴,但城市姑娘堅持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早飯進入Last call狀態才趕緊起身到風雨橋下吃美味的湯河粉,桌上照例是五種顏色辣子齊備。貴州人不但從早上就吃辣,連在桌邊等吃的小狗也能吃辣,阿姨這湯多好喝啊,我們對主廚說。阿姨摸黑起早熬的豬骨湯當然好喝,旁人說。聽到豬骨兩字,我們回頭看了一眼,昨天經過的豬圈已經空了,啊,抱歉了,豬。
在那之後,大利村所在的榕江縣開設了高鐵站,生態文化旅遊興起,電視節目慕名取景,村裡開始有了民宿、裝了WIFI,為了防火新樓多為磚石而不再木造,古村落雖美,現代化生活才是村民辛苦奮鬥的目標,大利洗澡隊的回憶,畢竟只是城裡人偶一為之的浪漫。
在那之後沒多久,我就回到紐約,雖然紐約還是很折磨人,但那種安心感是別處感受不到的,漸漸地,就變得哪裡也不去了,事後想起,人在彎道上時無暇恐懼,幸好後來一切平安。
※ 提醒您:抽菸,有礙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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