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來懲罰過去的錯誤
近幾年來我們常用到一個比較新的詞彙:cancel culture取消文化,用語可能新,但概念很早就存在了。法國媒體如今提到這個概念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還是採用英文:cancel culture,不過用法文發音。我們在社交網絡上常可看到關於這個詞的各種解釋。如網路上提到某名人二十年前曾發表種族歧視的言論,或是某星年輕時曾發生性侵的醜聞,多年後的今天,社交網路要主持正義,全面抵制這些人。所謂取消,指的是某些人曾經有過某些惡行、不正確的立場或思想,如今的社會醒轉了,要回過頭來懲罰這些過去的錯誤,取消它們的邏輯。比如帶有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廣告,又比如有些以黑人形象作為商標的食品廠牌:米與可可樹都是熱帶或亞熱帶的產品,以前由黑奴或黑傭來耕種提煉,所以過去有這些廠牌和包裝。
基於取消文化的原則,有些人對此積極抵制,把這些產品象徵性地丟進垃圾桶,表示他們拒絕扮演種族歧視的幫兇。因為這些包裝往往醜化了特殊族群,採用約定俗成的刻板印象:黑人的嘴唇總是厚厚的,鼻子總是又寬又扁,皮膚又黑又亮,人看起來總顯得憨厚老實,動態廣告裡面常常讓他們帶著濃厚的口音,動不動就愛笑,很有節奏感,特別會跳舞等等。這些形象強調出我們印象中的黑人特徵,並予以誇大,忽略了黑人也和其他人一樣、每個人都是一個不同個體的事實。
你還不戒菸?人家《幸運的路克》都戒了!
取消文化的本意是正面的,它表示有人意識到過去某些想法對某些族群不公平,或是某些行為對大眾有害,所以決心予以矯正。人類社會之所以能夠不斷進步,有一部分就是憑藉這種自省意識。但問題在於,什麼思想一定是正確的,什麼一定是錯誤的?我們今天所認定的道德標準,誰能保證二十年後不被人嚴厲批判?
這裡有幾個例子。我們知道在1950年代的社會上,不管你是知識分子、演員,或是公司總裁、國家政要,往往不是手上夾根菸,就是口中叼一根,身旁煙霧瀰漫。當時甚至有人認為抽菸有益健康,直到70-80年代以後,才慢慢意識到吸菸危害之大,因此開始積極立法,抵制香菸。2005年的時候,法國國家圖書館曾舉辦哲學家沙特的回顧展,這下主辦單位可被難倒了,因為抵制香菸的法律明白地「禁止直接或間接推廣吸菸行為」,但沙特跟當時很多人一樣是個老菸槍,在後人保存下來的攝影中,他總是在吞雲吐霧,很難找出沒有菸的影像。展覽單位大費周章,最後終於選了一張沙特的半身照作為海報,但把他手上的菸頭給修改掉了。海報推出後,法國群眾為之譁然,新聞媒體也大加抨擊,指責主辦單位有道德潔癖,鬧到國家圖書館最後不得不出面道歉了事。
另一個例子是我們台灣著名的黑人牙膏,早期之所以取這個名稱,可想而知,是有意以黑色的皮膚襯托出一口白牙。傳統包裝是黃底黑字的紙盒,上面印了一個戴大禮帽、打領結的黑人,他面帶笑容,秀出亮晶晶的白牙。英語名稱是Darkie,強調出黑人深色的皮膚。後來也是因為時代演進,覺得這種名稱和包裝打心眼裡對黑人有歧視,只把他們簡化為一口晶亮的白牙,尤其是英語名稱。所以黑人牙膏的Darkie一名在1990年的時候,被改為Darlie,隨後盒子和軟管上的黑人也突然變成了白人,但中文仍為「黑人牙膏」。台灣當時也趁著這個機會,由不同廠牌推出了白人牙膏、綠人牙膏,混淆消費者的視聽,搶占市場。
還有一個例子來自於一個漫畫系列《Lucky Luke》,中文版把它譯為《幸運的路克》,有電影動畫版本。我們一看標題可能會以為這套漫畫來自美國,可能以為是英語,但本作是由比利時和法國漫畫家共同創造的,自始以來就是用法文發音。《幸運的路克》是美國西部的一名牛仔,故事以美國墾荒時期作為背景,可想而知,這套漫畫如果能從法文版翻成英文,肯定能在美國打開市場,事情本來的確可以一下子就談成的。但這裡出現了一個很大的障礙:主人翁「幸運的路克」誕生於1946年,正好和剛剛沙特那張照片同一年問世。這位吊兒啷噹的牛仔也和沙特一樣,走到哪裡嘴裡一定叼一根菸。而美國在1980年代時,「政治正確」的概念開始普及,這套漫畫的讀者有可能是未成年的青少年,美國出版社害怕得罪社會,所以一直不敢把《幸運的路克》引進美國市場。後來他們和兩位作者商談後,達成了一個協議:《幸運的路克》開始戒菸,嘴裡叼的不再是菸頭,而是一根草。而該作的法文版從此以後也改頭換面,再也看不到吸菸的牛仔了。近幾年在法國有些鼓勵戒菸的活動,也搬出《幸運的路克》,以之作為模範生:「你還不戒菸啊?人家《幸運的路克》都戒了!」
我一時興起,跑到圖書館去翻找早期的版本,果真搜出好幾本菸槍版。
很多前人的雕像都被群眾推倒了
今年二月初的時候,美國舊金山掀起了一場論戰。支持取消文化的族群表示許多初中高中的校名應該改換,他們列出一份名單,一條一條解釋其中原因。比如華盛頓、傑弗遜等前總統都被除名,原因是他們家裡曾經蓄奴。林肯也應該去名,因為他雖在1865年廢除蓄奴制度,但曾在1862年處決了38名印地安戰士。著名的蘇格蘭文學家史蒂文森也被批評,因為他曾寫了一首開其他族群玩笑的小詩。發明電燈泡的愛迪生也列名其中,原因是他曾在實驗的過程中電死無辜的小動物。
說到這裡,我們可能會覺得美國的取消文化似乎做得太過火了。這種思維模式,其實是把今天的道德、價值觀強加在前人身上,似乎認為一、兩百年前的人如果想法和今天的我們不同,那就應該毫不留情地把他們封殺掉,所以會發生上述的情形:更改校名、抵制思想不夠正確的作品(比如1940年出品的電影《亂世佳人》被指責帶有種族歧視色彩,去年曾被HBO暫時下架),還有很多前人的雕像都被群眾推倒了。這種做法欠缺的,是當今社會很需要的包容態度:我不同意你說的話、你的想法,但我尊重你,也尊重你的發言權。取消過去存在過的價值觀,取消我們覺得思想不夠正確的言論,這種作法在某種程度上和恐攻行為殊途同歸。因為兩者都不能接受想法和自己不同的人:只要你有異議,我就用強制的方式阻止你,完全不考量你的文化、時代背景,認為每個人的想法一定要和自己相同,完全拒絕包容。這麼做其實相當危險,如果過去的錯誤真的被消除殆盡,那我們要如何和下一輩、未來的年輕人解釋人類曾經犯過的錯誤,如何告訴他們不該重蹈覆轍?
有人說要抵制白雪公主和睡美人
五月初的時候,有人說要抵制白雪公主和睡美人的故事,因為這兩個故事到了結尾,王子親吻她們的時候,兩位公主都處於熟睡狀態。過去的人對此不以為忤,認為就是因為王子的吻,才把公主給救活,感謝他們都來不及了。今天的美國社會經歷了#MeToo運動,想法也不同於以前,他們認為王子在親吻之前並未得到公主的許可,所以等於進行了某種程度的性侵,並認為這種故事對兒童心理會造成負面影響,有必要消除。
法國人在大西洋彼岸看著美國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取消文化,心裡多多少少有些忐忑,很怕這種思想不久之後也被全面引進歐陸。三月分的時候,歐洲就曾掀起了一場論戰:美國總統就任時,年輕的黑人女詩人Amanda Gorman曾在現場朗誦詩,從而聲名大噪。荷蘭出版社邀請本國一位女作家翻譯她的詩,卻被嚴正批判,最後只好作罷。原因何在呢?批評者憤慨地指出譯者是白人,不能確切掌握黑人遭受的苦難,他們認為黑人寫的詩,就應該由黑人譯者來負責。西班牙版本也一樣悽慘,原定的譯者為當代一名優異的白人男作家,後來也遭受了相同的封殺命運。但:翻譯的本質不就是把一種文化轉譯成另一種嗎?如果要把Amanda Gorman的詩翻成中文的話,請問我們要到哪裡去找出母語是中文的黑人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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