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一年六月十九日,我在心中發射了一枚航天器,名字是「發現者一號太空探測船」。它將帶著我的記憶與思念,遠離太陽系,飛向浩瀚無垠的宇宙盡頭。也許就像旅行者一號、二號那樣,持續回傳宇宙深處的聲音。與旅行者號不一樣的是,我的發現者號不需要形體與任何介質,只要意念一啟動,發現者號就會現身,告訴我未曾知曉的祕密。剛開始的祕密,是無常迅速,讓人震驚,畏懼,流淚,心律不穩,整夜無法入睡,久久不能接受現實世界發生的一切。接下來的祕密,是許許多多生死流轉的故事,其中的意義大概只有自己明白。
六月十九日晚間,吳岱穎老師被發現在睡夢中離世,相驗結果是清晨時分心因性休克導致心臟衰竭往生。他走得自在安詳,從此離苦得樂了。
筆錄與相驗之時,我就是那個發現者。
但我實在無法相信,一直懷疑自己身陷在幻覺裡。前一天晚上還相約吃飯喝酒的,怎麼隔天就是永遠的告別?居家防疫期間,他常常分享美食頻道,在精神世界裡浪遊、嘗遍美食。聽到好聽的歌聲,看到烹飪成為藝術,他常常渾身起雞皮疙瘩,忍不住發出讚嘆。他也太容易動情,隨著某些電影畫面落淚,譬如《樂來樂愛你》。
記得最後一次跟他說話,他說東西很好吃、酒也很好喝,吃好喝好就可以好好睡覺了。
如今,他在永久靜謐的大眠之中,想必是幸福的。關於肉體生命結束之事,沒有遭遇到他最擔心的景況,此生已經圓滿了。想念他的時候,我立即啟動機關,連通發現者飛行器,告訴他此刻的心情。幾位知交彼此問訊,感慨說道:「我們又少了一個親人。」或許,我們並沒有失去這麼一個親人,而是這個親人早我們一步,抵達另一個家園。
他活得瀟灑,走得自在。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他想要的家,意義的居所,我們已經陪他一起完成。
與岱穎交會,是在一九九五年春天教育部國文資優生保送營。我當時大一,是他的小隊輔導員。後來,他順利通過甄選,住進師大路九號男生宿舍,成為我的學弟。男生宿舍是我自己選擇、構造的另一個家,那段一起讀書寫字的日子,成全了一輩子的男性情義。在我感情事故頻仍的日子,岱穎就在宿舍裡調酒給我喝,為我算塔羅牌,用他的方式保守我的祕密,而且不對我的事情進行任何價值判斷。更多時候,我們交換手寫稿,然後彼此議論點評,羨慕對方的思維方式。
大學畢業之後,多年不見,他人在軍中卻遭遇母喪,提筆寫信告訴我那是多麼難熬的歷程。我一直記得,吳媽媽曾經從花蓮來到大學宿舍探望岱穎,為她的孩子買了新衣服與一雙新靴子。岱穎穿上靴子,走路鏗鏗有聲,顯得特別有精神,格外帥氣。
就業之後,我在島嶼四處遷徙,與岱穎多年不見。沒想到轉任花蓮後,能與岱穎合租一層樓,又成為室友,彷彿回到男生宿舍的時光。更沒想到,後來我會成為他的同事,在相同的體制下彼此鼓舞,或是一起抱怨體制。
岱穎熱愛文學、音樂、藝術,堅持將美進行到底。當了老師之後,他總希望把最好的事物分享給學生,無法忍受糟粕取代精華,也無法忍受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網路授課期間,我偶爾旁聽他講課,真正看到他的另一個形象。為了準備網路課程,他消耗不少元氣,鎮日憂心學生的學習狀態。唯一的堅持,還是對學生說真話,其中有滿滿的關愛。正因為關愛極深,有時情緒稍微飽滿,這讓我們非常珍惜,珍惜這位至情至性的同事,珍惜他給出的任何見解。
疫情下的網路課程,他跟學生談老莊思想,談生死自然。這些都是他心中最真切相信的,也是我願意信受奉行的。他最後一次上課,預告了下次要講張惠菁,要跟學生講他最愛的《給冥王星》。
星星綴滿天空,各自永恆,各自運行,各自燦爛。梵谷的星夜,流動在我的夢裡。〈Vincent〉這首歌是這麼唱的: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但願我能告訴你,這個世界配不上像你這樣美好的人。)
這當下,只想對岱穎說,敬愛的兄弟,願你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橫越生死流轉之海,看盡彼岸花。如果還有一些些眷戀不捨,可以悄悄告訴發現者號。發現者號很樂意幫你傳遞消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