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病逝後,祖母便把家事分配妥當
老家在新竹縣北邊的一個小村,村外有一條小河長年淙淙流過,未曾枯竭。河岸右側,是一道用石頭、水泥砌成的長堤,堤旁有一片稻田。河岸左側,則是一畦畦菜園與瓜架,和一叢叢野草與藤蔓。
母親病逝後,祖母便把家事分配妥當,讓我們四個女孩各盡其責。每天傍晚放學回到家,祖母就催促著:「大的,在家裡煮飯菜。其他三個,跟我到河邊洗衣服。快!就要天黑了!」
大的,是指姊姊,才小學四年級就提早學會淘米煮飯、洗菜炒菜。兩個竹籃子裝滿髒衣服,我和祖母一人提一個。大妹端著小臉盆,裡面放著肥皂和鬃刷。小妹才五歲,手裡拿著搗衣木槌,小步跟在後面。穿越屋後的馬路,踩著斜坡上的石階,朝著一條蜿蜒的泥路走去。路旁長滿鬼針草,小妹隨手摘了一把,朝著我們的背上一一擲出。鬼針草黏附在衣服上,像長了刺蝟,小妹看了咯咯笑。
一位鄰家大嬸拿著長柄勺,舀著溝渠裡的水澆到菜園裡。她看到祖母便大聲叫嚷著:「我這□菜長得好,待會兒摘一些給您送過去!」祖母向她揮揮手表示感謝。
到了河邊,幾個婦人和年輕女孩正蹲著洗衣服,河面漂散著許多白色肥皂泡沫,我們走向專屬的洗衣石--據祖母說,去年夏天豪雨不斷,上游山區大大小小的石頭都被沖到這裡。等到河水消退,祖母便和幾個鄰居走到河床上尋覓,找出最適合洗衣服的石頭,再合力搬到岸邊擺放。每個石頭約有半個枕頭大,表面泛著粗糙的紋路。
祖母經常一面洗衣服一面對我們說:「沒媽的孩子要勤做家事。會煮飯菜就不會挨餓,會洗衣服就不會髒臭,會收拾就不會雜亂。」她總是堅持每件衣服都要用木槌敲打幾次,讓肥皂水和汙水流出來,再拿到水裡沖洗,才算乾淨。由於大家都這樣做,那「棒!棒!棒!」的敲打聲響,在河岸此起彼落,互相應和。
有一回,大妹尿急,匆匆往一旁草叢鑽去。解尿完正要起身,卻看到一條又粗又長的紅色蚯蚓,在沙礫上蠕動。她嚇得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撿了石塊將牠砸得稀爛。祖母聞聲趕過去,拉起大妹的手走出草叢,又是安慰又是斥責:「哭什麼?又不是蛇!蚯蚓會鬆土,青菜水果才長得好,妳這樣是殘害一條生命!」
一旁洗菜的鄰家阿姨聽了,便對祖母說:「這幾個女孩可憐喔,小小年紀就沒了娘,還好有妳這個老太婆顧著,否則日子怎麼過得下去?」祖母苦笑著說:「天意啦,要認命!若不養她們,帶到市場去賣也不會有人要,一個比一個醜!」
我們好想問祖母,可不可以不去洗衣服
小妹年紀太小,多數時間只在附近玩耍。她時常光著腳丫在淺水處踢水花,或追逐蜻蜓,爬上長堤來回奔跑。這長堤堅固厚實,底部有粗鐵網牢牢捆住,除了阻擋高漲的河水淹沒稻田之外,還有其他用途:烈日當空,附近的人家常把棉被毛毯拿過來鋪在堤防上,曬它一天半天,遠遠望去,就像一張張鮮麗的水彩畫,十分耀眼。偶爾,也有人家會把切好的蘿蔔片、剖開的瓜果擺放在堤防上,讓炙熱的豔陽和滾燙的石頭烘烤著,幾天之後,便成了蘿蔔乾和果乾了。
春夏季節起風時,常有幾個孩童拿著風箏走上堤防。他們抓緊線頭,慢慢把線放長,一會兒,晴空下便是鳶飛蝶舞了,色彩鮮豔漂亮。他們大聲歡呼,風,把笑聲傳得好遠好遠。
長堤的盡頭,是一座大石堆疊的古橋,橋下有三支粗大的橋墩。某個夏日午後,我和姊姊跑到橋墩旁邊玩水、丟石頭、抓蝌蚪,玩得衣褲濕透,十分盡興。接著便爬上堤防奔跑嬉戲,走遍附近每一道田埂,直到衣褲完全乾了才回家。也許就這樣中暑了,當天晚上,我們頭暈嘔吐,癱在客廳長椅上。祖母替我們刮痧祛熱,那堅硬的鋁製湯匙一道道扎實地刮在後背,簡直痛徹心腑,我們忍不住哀號,祖母慎重地說:「以後不要再去玩了,河水有深有淺,萬一溺水了,誰去救你們?」
時序進入秋冬,河邊一片淒清。寒風陣陣細雨綿綿,小路泥濘難行,路旁盡是枯枝敗草。我們好想問祖母,可不可以不去河邊洗衣服,改在家裡用自來水洗?但終究沒人敢問。我們心裡都明白,家境不好,水費能省則省,只好乖乖跟著去。河水冰冷,我們全身哆嗦,兩隻小手通紅僵硬,無法使力。祖母看了不忍,便到雜貨鋪買了塑膠手套要我們戴上,並在手腕處紮了橡皮筋,就怕我們洗著洗著手套滑落了。
這樣年復一年,河邊的景物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多年以後,祖母年邁,我們也陸續到外地讀書,家裡終於買了洗衣機,從此不再去河邊洗衣服。有一年我自外地返家,傍晚信步到河邊走走,往昔的菜園瓜架已經不見蹤影,河床也變窄變淺。河岸鋪上平坦的水泥步道,栽種了許多柳樹和花卉。斜陽下,翠綠的柳條映著金光隨風飄揚,宛如一層層紗帳依次掀起;河面波光閃閃,襯著幾隻展翅飛過的白鷺鷥,景色十分醉人。看著看著,心裡卻湧起一陣迷茫傷感,覺得眼前這一切是那麼陌生、那麼不真實。
如今,祖母已過世多年,我們姊妹也都各自獨立生活了。偶爾返回老家,在後院曬衣場的角落看到那兩個竹籃子,已經破舊暗沉、霉點斑斑,便想起祖母那堅毅勤苦的身影,以及對我們一長串叨叨絮絮的叮嚀。感謝她教了我們許多過日子的本領,讓我們在往後的人生路上懂得照顧自己、踏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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