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Nash就已經是個講話非常有魅力的人。
所謂「有魅力」是指:
聽這個人講話時,
你就會忽然進到他的世界裡,
忽然和他一樣,
對正在談論的那件事
擁有同等的敬慎和虔誠……
「支持一支弱隊,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把心留下來交給這些選手,是因為我們都相信奇蹟出現的時候,就是最美的瞬間。」
「雖然奇蹟今年沒有出現,也很可能不是明年,甚至可能永遠不會出現。但我們會等,我覺得這就是愛。」
這是2019年《英雄聯盟》(註一)世界大賽中,台灣代表隊J Team被淘汰時,賽評在轉播台上最後說出的話。在Youtube上,這個片段被播放了二十五萬次,主播當時泣不成聲,導播趕緊把畫面切換成比賽精華,獨留賽評一人撐場。賽評安撫著主播,和他說「沒事的、沒事的」,彷彿也在和所有半夜犧牲睡眠收看比賽的觀眾說話。
我是一個不打線上遊戲的人,對電競的世界一無所知,但演算法推薦了這支影片給我。看似有點突兀,可是並非不能理解──轉播台上那位穿著西裝,講評很堅定、喊話又很溫柔,然後能夠一句話穿透傷心、也穿透遺憾的賽評,叫作Nash。正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Nash。
我在2011年9月進了建中,在這間學校裡,我遇到太多特別的人,特別到過去自我認同的重要價值:分數、成績、排名,完全被摧毀。或者說,完全被我自行拋棄。常常有這種感覺:我和某些人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和他們一起上課吵吵鬧鬧、下課吃飯打球,但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時區的人。我們像是來到一座盛夏的海邊,沒有人約束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留下痕跡、做自己喜歡的事、努力成為自己想要的模樣;可是,你就是會在某些時刻,在與那個他、或者那個他……擦身而過時,意識到,他們的時間已經調快了一小時,或者甚至更多。
他們看得比你遠、想得比你多,從未來回到此刻一樣,在逆光的視野裡,粼粼發亮。Nash在我心裡就是這樣的人。我們高二開始同班,他是吉他社(註二)的副社長,自彈自唱時,我們當時都覺得像盧廣仲。此外,2012年,他主導了班上兩件大事,一個是英文話劇比賽,一個是校慶繞場遊行。當別班的話劇比賽都在唱唱跳跳、男扮女裝的時候,我們班演出了媒體報導的搶案是怎麼樣扭曲事實、影響閱聽人;當別班校慶遊行奇裝異服、宛若嘉年華的時候,我們班高舉看板海報,大聲呼喊「反對媒體壟斷」。
這兩件事都寫在了我的第一本書裡面,叫作〈聽我們說話的人〉。那篇文章在出版前從來沒有公開,書出版以後,最多人詢問的就是:好想認識Nash,他後來做了什麼?
現在來公布正解:Nash在2014年和我一樣,從建中畢業、然後進了台大。他念歷史系,四年後,2018年成為了《英雄聯盟》的職業賽評。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是電競圈內的KOL(註三),臉書粉絲專頁的每一篇貼文幾乎都有人轉發到ptt,而且一面倒地都是好評。作為一個生理男性,卻能夠在一個以男生為主的圈子獲得廣大的認同甚至喜歡,是一件非常厲害的事。
來到2021年,已經25歲、距離高中將近十年的我們,約了一起在百無聊賴的過年期間吃火鍋。許久不見,我把自己的書遞給Nash,和他說,你還記得你是全班第一個知道我得到林榮三文學獎的人嗎?高三的那天早上,你在ptt棒球版看見有人分享了〈指叉球〉,然後在早自習大叫:靠這真的是你喔?
我繼續和他說,那個時候我就希望有一天可以出書,成為真正的作家。只是我走了一個很保守、很保守,風險很低的路線;念法律這件事讓我有穩定的收入,符合大人們的期待,也能養活自己喜歡的事情。當看到把興趣認真當成職業的人,心底那種敬佩不是簡單能夠形容的,同時,也感覺自己很膽小。因為那是十七、十八歲的我想要選擇、卻沒有勇氣承擔的人生。
「我覺得當賽評這件事,就是很喜歡、很喜歡打線上遊戲的小男生,雖然不夠頂尖成為職業選手,但最後還是能夠靠這件事吃飯,挺夢幻的。」我和Nash說。但Nash在蒸氣不斷冒起的另一端回應道,某種程度上,他還是把賽評當成純粹的職業,而不是夢想。「我只是念到大四,覺得要找個工作,所以去報名了Garena(註四)的徵選。後來錄取了,就進來了這個圈圈。」他說。我有點詫異,畢竟這聽起來實在太平淡了。可是當他繼續開始介紹電競職業聯賽的制度,然後和我說自己如何評估能不能在這個圈子生存、什麼時候確信自己比其他人更適合這份工作……連串的話語裡,馬上又意識到:Nash一直都還是十七歲讓我嚮往的模樣。
十七歲的Nash就已經是個講話非常有魅力的人。所謂「有魅力」是指:聽這個人講話時,你就會忽然進到他的世界裡,忽然和他一樣,對正在談論的那件事擁有同等的敬慎和虔誠。那種時候,你會也想要說些什麼、表達內心的感受,但也同時發現:自己無論說什麼,都不會比他來得更好。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他。
我像是回到高中的教室一樣。我很認真地問Nash:那你高中的時候有想過自己變成現在這樣嗎?他害羞地應道:沒啦、沒啦,當然沒有。接著放下了筷子,很慎重地和我說,其實高中的自己很自卑。我也放下了筷子。雙眼直直盯著他。
格子襯衫、圓細框眼鏡、覆蓋住額頭的瀏海。然後稍稍低頭看了桌子下,是顏色過飽和的長襪。這基本上就是他高中以來的打扮,也是我現在最常見的模樣。我和他說,高中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來到這一天。那個時候雖然想過出書,但能不能達成、達成後會如何,並不確定,也無從想像。現在書真的出版了,得到很多講話的機會,卻一直覺得自己在學你。
而我沒說的是:除了說話,連穿著打扮也多少是偷學來的,我們都有著高瘦偏弱的身材。至於開始寫作,很大一部分就是看到了當時已經在台上發光的人。還記得我們一群人一起去看你吉他社的成發嗎……
Nash在這個地方打斷了我。他說,雖然知道那是自己的一部分,但還是很想要和吉他社的「那個男生」切割。「回想起來,我彈吉他只是為了社交,和真正玩音樂的人距離很遙遠。」他和我說,心裡真正羨慕而且佩服的人是有創作才華的人。畢業後上大學,和玩音樂的那群人合租了房子,每天聚在一起,卻不斷看到自己什麼都沒有,自卑感越來越強烈。
於是他反問了我:在你心目中什麼是真正好的創作?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又繼續說,那樣的自卑感和焦慮沒有地方宣洩,最後投射在最親近的人身上,投射了在當時的戀人身上。結果,帶給彼此很大的誤解、傷害,或者負擔。
「是刻骨銘心的戀愛。大學都和她一起度過了。現在分開了都還是會想到自己的不好、不斷在反省自己。」
「我雖然沒有想過自己變成現在這樣,但也不能完全說是意料之外。」
「我們或許和國中以前的自己完全不一樣,但高中以後遇到的所有事,多多少少都帶給了此刻影響。」
「我的工作其實就是溝通。轉播就是在和你喜歡的事,還有和你可能會喜歡的很多人溝通。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人有可能不靠語言理解彼此嗎?而這種時候就會想到離開的她,想說對不起、偶爾掉一點眼淚。」
我是認真的。Nash停下來前最後這樣說。他坐正了上半身,看了看四周。這天剛好是情人節,來到店裡吃晚餐的大多是慶祝的情侶,一時間,歡樂嘈雜的背景音帶給了我們這裡強烈的抽離感。
緩和一下氣氛,我半開玩笑地和他說:年紀和我們差不多的人講到戀愛,多少都在思考存錢啊、結婚啊……這些問題了吧,結果我們還在講戀愛教會了自己什麼事。Nash想了一下說,對欸。可是,雖然覺得這樣的自己膽小,但另一方面來說,也很真誠。
他接著和我說,其實最近離開賽評的工作了。新工作是職業電競隊的教練,和選手一起過著集體住宿練習的生活。我問:是被挖角嗎?他搖了搖頭,說薪水甚至比以前更少,「可是還過得下去啦。」
「這樣你現在講話的對象其實大多都是比自己小很多的人?」
「沒錯。」Nash說,「那些十七、十八歲成為職業選手的男生,很多天生就是天才,沒什麼努力,就打進了整個伺服器前五十、一百名。可是來到這裡,他們要面對的是世界前三的韓國人、中國人,那種挫折和自我質疑之大……」
「所以放棄的人很多嗎?」我好奇地問。
「多啊,很多。所以除了技術,我一直在想要怎麼讓他們知道:就算都是輸,可是曾經想過要贏、但最後輸了,和從頭到尾都害怕會輸,是完全不一樣的。前面那種會讓我很激動。也是我還在當賽評的時候,想告訴觀眾的事。」
「但其實我也不確定自己十七、十八歲的時候能不能明白啦……」Nash說,我跟著點點頭。而此時服務生來到了桌邊,和我們說不好意思、用餐時間到了。站起身,Nash問了我:你抽菸嗎?
平常不抽,不過現在可以。我和他說。兩個人走出了百貨公司,站在市府轉運站前,點起了零碎的星火。
「剛入行時看到這個行業萎縮,難免抱怨體制不健全、抱怨投入的人力和資源變少。後來慢慢接受了這件事,就會開始想:要怎麼用自己的能力,帶來一點貢獻。」
「所以才會決定辭職。我現在其實想得很簡單──如果能夠幫助台灣再得到一次世界冠軍,或許就會有更多人願意支持這件事。」
捻熄菸蒂前,Nash講了關於自己的最後一件事。然後他抱了抱我,說下次見啦,你去受訓加油。
愈走愈遠的他。今年夏天結束以後就要去受訓成為公務員、變得再平凡不過的我。我想到畢業旅行的第二個晚上,墾丁的飯店大廣場舉辦著營火晚會。晚會不斷唱跳喊口號,又白癡又無聊,Nash提議,去游泳吧。
我們一群人於是偷偷溜走,去換了泳褲,來到空無一人的泳池。喧鬧在很遠的地方,滿天星斗卻離我們都很近很近,海的聲音也是。幾個人陸續跳了下去,Nash在水裡轉身大喊:「幹好冷、快下來!」
那是2013年的四月初。我深吸一口氣,縱身一躍,夏天就要來了。
●註:
一、簡稱LoL。是一款五對五線上競技遊戲,世界上有五大職業聯賽,台港澳賽區為其一,稱為LMS聯賽。2020年起,台港澳賽區與東南亞合併,成為新的賽區,稱PCS聯賽。
二、實際名稱為「建中民謠吉他社」。
三、英文全稱:Key Opinion Leader,關鍵意見領袖。
四、世界最大的遊戲代理商之一,《英雄聯盟》即為該公司獨家代理營運的線上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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