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竹,是從教師甄試的鐘聲裡開始的。四月中旬,天陰微涼,新竹火車站廣場湧現數百位老師,紛紛招手攔小黃,急忙趕赴新竹高中第一關筆試。這是教甄考季,日夜顛倒,時序錯亂,行李箱、火車票、應試筆記、板書資料夾與各校ATM報名費匯款……零零散散變成一陣龍捲風齜牙咧嘴扭腰襲來,捲得人頭暈目眩,心浮氣喘,龍爭虎鬥只為爭搶一個正式缺。
我記得竹中複試那天,早上七點二十就要報到,前一晚仍不放棄機會考完麗山初試,火速搭車夜奔新竹,就近找一間旅舍又開始排練上台試教。那陣子常回建中借空教室,從早練到晚,講到聲音沙啞,手痠腳麻,滿臉黃綠粉筆灰。複試像一場表演,五位資深評審會綜合檢視一位老師的動態實力。除了鑑賞各類文本的基本功外,考生無不展現亮點與氣勢,我彷彿能從進複試的六位老師眼中聽見那火燙燙的吶喊:「不選我,選誰?」
屏息,抽題,一號籤〈燭之武退秦師〉。心想哎呀,好硬的篇章──燭之武說服秦穆公撤軍退兵,我要說服評審錄取我。
結束校長室第三關行政口試,精力殆盡。回程繞到城隍廟,在巷口一間滋味齋素食坐下來,點一盤炒米粉和當歸湯。我永遠記得那湯的味道,溫潤厚實,甘芳濃郁,裡頭有一份盡力的自信與安定。
新進教師報到那天,辦公室老師們熱情奔放歡呼迎接,我一臉怯生生彎腰直道不好意思謝謝老師。一隻紋白蝶載著清新綠意從窗外蹁躚飛入,我知道,我的教職生涯就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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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給我的最初印象是施工之城。近一年常見柏油路翻修,動物園、竹中圖書館、劍道館、火車站、文化局圖書館都在整建,遠一點的青草湖也圍上鐵皮不見水。我的新竹很新,鏗隆鏗隆,一切都尚未成形,保有最迷人的彈性。考上竹中的那個暑假,自己飛去日本京阪神奈玩一圈,買回許多ins風網美小物。我喜歡看Lo-fi house房間改造影片,繼續購入布置軟件,開始著手裝潢理想小屋:漸變灰刷色地毯、北歐金細腳矮圓桌、懸掛式空氣鳳梨、落地麻袋虎尾蘭、氣壓揉捏按摩椅、MUJI超音波芬香噴霧、藤編圓球角落燈、簡約黑線條掛布與星星小燈串……它們伴我備課改作業,彷彿專屬咖啡廳。夜闌人靜時我用高腳杯喝柳橙汁,聽鄧惠文Podcast,像一隻貓在床上拉筋伸展,打幾個久違的、深長的哈欠。
開學前,布置好網美辦公桌,我為自己寫下理想教師圖像:優雅、美善、成熟又可愛,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持續充實教師專業知能。只是開學後繁雜瑣務一波波翻湧而來,各項工作亦須從零建置:學期初給家長們的信、班級整潔工作分配表、同學聯絡表、打掃紀錄單、班級幹部與小老師表、班級經營規畫、幹部執掌表、幹部選舉策略、國語文競賽作文訓練、國文考科應試準備……
表單作業與各項簽名核章是導師日常,棘手的是處理學生突發或長期潛伏的狀況:上課玩小刀打火機、在高樓走廊翻跳練舞、人際困擾、感情問題、家庭革命、自傷自殘、網路成癮、特殊生輔導,以及平時打掃監督與生活常規要求……班導師有如千手觀音,接招拆招,所幸教程修習的輔導原理與實務和特殊教育概論派上用場,並配合輔導室與學務處關懷網絡,大抵平安無事。只是高中生的生活習慣、責任感與學習態度之養成非一蹴可幾,許多細節與人情常有難使力之處。
儘管如此,我仍珍惜每日與孩子相處的時刻。晨光刺眼,繞過圓環騎上東門街,迎面撞來巨大亮白,胸口微微發燙,帶著興奮與雀躍,過地下道右轉麗池公園,再沿東山街緩緩上坡,淳樸呆萌的竹中男孩嬉笑並肩與你擦身──嗨老師!那瞬間我感覺整座新竹都在抽高長大,喉結鬍髭,筋肉骨架,路一條條往外延伸再延伸,凡走過處都生出草,迴盪著豪情狂語起伏迤邐,葳蕤蔥郁百鳥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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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竹很新,實習完剛好遇上第一屆一○八新課綱高一新生。記得進班第一天,看他們紅潤軟白的小臉,眼神明澈有光,不禁燃起一股鬥志:我想與孩子們一同感受文學的美好,國文當然可以活潑有趣又實用。
新課綱上路,一周國文課減至四堂,如何在基本的文意理解上,深入闡發字句內部隱藏的情思與義理,進而向外連結素養導向議題,情境化又跨領域,讓學習在實境中遷移,凡此種種對老師皆是考驗。我嘗試過IG直播唐詩小考、手機kahoot競賽搶答、圖象詩分組鑑賞與即席創作、〈一桿稱仔〉創意微電影嘉年華、〈師說〉知識型youtuber網紅利弊分析、從段義孚《逃避主義》談〈桃花源記〉、以美國大數據教師評鑑弊案切入〈廉恥〉、走出教室到小森林實踐〈發現事理的樂趣〉、從〈髻〉談到《婚內失戀》親密關係心理學、以竹中校園審美選拔結合「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公安派主張……
好多好多。我感謝少年們的熱情捧場,也常「滾動式修正」自我叩問:如何在學科本質的基礎上,善用形式而不淪於花拳繡腿,活化教材內容又能兼顧深度與趣味?教與學乃一體兩面,它具有重複與創造的矛盾特質,枯燥有時,豐潤有時,箇中滋味,甘苦自知。
初至新竹,時間幾乎都投注在學校事務。我課上得用力,下班後繼續備課忙碌,有時與家長來回電話溝通,心中常掛記班上求助的孩子。菜鳥新手尚不知如何分配工作輕重,第一學期聲帶就長出囊腫,講課沙啞吃力,睡眠不足,懊惱煩憂。照了內視鏡,醫生建議開刀切除,後來回台北榮總接受類固醇注射手術,才驚覺聲帶與心靈保養是老師的重要功課,教學路長遠,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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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清閒的周末時光,我會用google map來趟新竹小旅行。有次獨自騎車到南寮漁港,彎過翠綠稻田再直直向前,腥鹹暖熱的海風迎面撲來,孩童奔跑的嬉笑聲像一隻隻蜻蜓,在陽光下交錯起飛。我呆坐草地,看一架架風箏在空中飄揚、盤旋,拖曳長長的彩色尾巴,好希望此時朋友陪伴身旁,傾訴生活喜悲。隻身一人來新竹闖蕩,同事與學生的關愛是我的精神支柱,只是偶爾難免孤獨,「誰說一個人不能放風箏?」我抿起嘴唇,踩著淘氣步伐走向白髮阿嬤,用兩百五十元買一架彩虹菱形風箏。沿海大風咆哮襲捲沙塵,寬鬆衣褲獵獵作響,我以倒退之姿瞇眼緩步回草坪,鬆開風箏線,掌心倏地一陣力量將我往前拉。轉身,逆風我開始拉著天空奔跑,稚子幼童三兩在旁,仰頭對我投以欽羨的目光。
我也曾騎去香山濕地看夕陽,從木棧道走往泥灘地,小小深灰色招潮蟹咻地竄入爛泥洞,復又微微探頭左顧右盼,像在確認自己的家。腳踏車綠色隧道一路蜿蜒,情侶甜蜜雙載,家庭幸福共乘,午後暖陽從樹梢葉隙篩落搖曳,綿延整條十七公里海岸線,而我仍在學習一人異地散步的自在悠閒。
青青草原、山城內灣、竹東小鎮、北埔老街,甚至夜衝湖口山上的夏季三角景觀咖啡廳……我像集點寶寶四處打卡,享受自由與獨立的滋味。某晚自己在大遠百威秀看完《海上鋼琴師》,子時,下樓的透明電梯裡,內心懷著感動,倏地就望見遠方黑幕炸開煙火,才驚覺今晚是跨年夜。電梯很快到了一樓,煙火也消失不見。在冷風颼颼的無人街頭,遙遠仍可聽見煙火隆隆的餘響,像是璀璨的掌聲兀自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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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而立,新竹走踏,彷彿重啟一段夢幻青春期。少年纖細的觸角往外探,帶著一點陌生,一點熟悉,拔河、同樂會、大隊接力、合唱比賽、畢業旅行……那些在迷濛光影中經歷的青春物事,現正清晰地循環上映。期末讓孩子寫回饋單,一方面讓他們回顧學期所學,一方面亦作為自身教學之客製化精進參考。讀著男孩們溫暖又直白的文字,不禁莞爾:「校草用心,人帥字美歌好聽,祝你天天謙虛天天加薪。」「老師一直嗨,學生笑嗨嗨,成績就會HIGH!」「老師對生命有細膩的體察,但在感情上未完全領悟,很像未成熟的、和我們一樣的少年。」
我想起建中高三那晚畢典,眾人在走廊丟刮鬍泡,你追我跑,歡呼尖叫。十年過去,在新竹高中教師第一年,我寫下一首詩〈學府路之春〉。熟悉的男校與卡其色春天,彷彿我十八歲的延伸。走在文學的路上,有奇花異果、和風好鳥;走在青年學子的人群中,有笑語豪情、純真溫煦圍繞。光陰流轉,小獸嬉戲,在純真與衝勁的晨光裡,願這美麗的鐘聲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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