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社區鄰近幾間科技公司,其中一間矗立在高速公路旁,下新竹交流道之前,亮著公司名的大樓是進入這城市的第一景色。因為是新竹,「科技」兩個字格外顯得理直氣壯。
這個緊貼高速公路建成的住宅區,像是搶到邊邊角角一塊地,在社區裡怎麼繞,也只能沿著原路出去。社區入口一條路被兩幢高樓守著,左邊是一間科技公司,每日都有警衛守在門口,上班時間一台機車一輛汽車駛進地下室,而對面大樓,一邊是家具工廠,一邊是某人力資源公司的移工宿舍,一樓還有個專門販賣東南亞食物的超商。
每天下午,總能看到一個個移工提著包包,打打鬧鬧有說有笑,走到社區外大馬路搭遊覽車,前往科學園區內工廠上夜班。有時晚一點,還會看到另一台車,那是載送剛下班的移工們回宿舍。這條路上沒有什麼燈,偶爾會停駐流動攤販,專門等著移工們回來,通常是水果攤或是衣服寢具小販。在寒流來襲時,一整排的厚棉被被黃色的光照得熱烘烘,光是用看的,在夜裡也覺得暖。
剛搬進這個由兩棟房打通的出租套雅房的透天厝,還沒有聽到房東把房間租給移工。但這兩個月突然增多。第一次房東傳訊請我幫忙翻譯,是一位移工決定要回菲律賓,為了不要付違約金,請也在新竹工作的表姊和表姊夫接下合約。換約的過程還算順利,溝通沒有問題,我問他們住在哪裡,表姊指向外頭,是路口那棟人力資源宿舍,她的先生則住在較遠地方。因為宿舍裡人多又有門禁,表姊希望能有自己的空間,至少在上晚班前,有一整個安靜的下午可以補眠。房東拿著契約請我簡單說明,我說只有中文版本不好意思,開個玩笑說他們可以順便學點中文。表姊笑著搖搖頭,竟然是用中文回答:「太難了,太難了。」
房東問起他們來台灣多久了,表姊表示五年多了,原來他們待在新竹的時間比我還長,而且兩個人看起來都還年輕,那表示他們在青年的時候,就已經抵達台灣在園區工作了。房東半認真地說,五年了,那應該賺很多了吧。表姊馬上揮手搖頭:「No!No!No!」整個過程中表姊夫不太說話,大多是笑著,唯一發言那次是要確定自己的電動自行車可不可以充電。那是平常的交通工具。
最後,房東再三強調不可開伙時,表姊忍不住問了,用罐裝瓦斯爐,電子鍋簡單烹調可以嗎?房東勉為其難點點頭,表姊說有個空間煮食,好好吃頓飯,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繼這對夫妻之後,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移工詢問租屋。他們彼此並不認識,就是同個念頭想要租房。房東說,這些移工很厲害,雖然語言不通,可以在社區裡邊走邊打聽,就問到了他這裡來,直接敲門進來就問。在雞同鴨講的狀態下,拿著翻譯軟體,邊猜邊想的也能溝通。
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個女生英文特別好,說話有條理,非常清楚自己的租屋要求,溝通十分順暢。她跟同鄉另一個女生一起來,都是剛剛拿到台灣公司一年的約,準備在這個異地小島開始新生活,她們最後決定租下一間只有單人床的套房,房東說可以更換成雙人床,但這房間其實不大,放下一張雙人床,整個空間就被分割成兩半。他們思考後決定不換床,女孩說:「我們一個上早班,一個上晚班,睡覺時間不衝突。」
房東說,這裡雖然靠近清華交大,但來住的學生並不多,房客大多都是為了竹科而來,想試試看在裡頭找到一份工作,警衛伙房工作業員都好,這個園區不只供養了裡面的人,外面的人也依賴著。幸運的,找到了一個穩定的工作,在這住上好幾年;不順利的人跌跌撞撞,過一天是一天,成天園區內外繞著巡著。
今年過完年回到新竹,看到屋裡幾間房的房門被打開了,我向內望去,大多是散亂的衣物與雜物,有的還有枕頭和棉被堆在地板上,泡麵餅乾等等包裝沒有清理乾淨,四散在房間裡。
房東說過,每回過年總是這樣,他早有心理準備,有些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年前約定的繳清房租,最後只剩一間空房和許多遺棄物。這屋裡有幾間房是雜物間,存放了許多遺留物,每次缺什麼我總會向房東反應,看看有沒有現成之物可撿。
走過一間空房,房東剛好在清理裡頭的雜物,見到我很熱情地分享:「欸!這些衣服還不錯,你要不要來挑一下!」
我禮貌性地搖搖頭,上樓前瞥一眼房東,他正把這些曾穿在某人身上的衣服放進黑色袋子裡回收。這時才感覺到這房裡遺棄物不是什麼現成的生活物件,而是一個個曾經希望或失望的故事,儘管這些故事到最後誰也沒帶走,只是無限期延續了租約,盤據在房子裡。
因為翻譯,跟這些移工偶爾在樓梯間見到,還會點頭打招呼,後來疫情越發嚴重,連在屋裡都得戴口罩,每個人都只剩一雙眼認也認不出,又回到陌生人的狀態。不過,在這個見到門比見到人還多的透天厝裡,有短暫的連結已經很難得了。簽約時,我問了那表姊多久回去菲律賓一次,她說以前一年一次,但這次已經一年多沒法回去,因為疫情。本來一個小時多的飛行時間被硬生生拉成了未知。在菲律賓的三歲多的兒子只能給父母照顧,藉著網路視訊見面聊天。
我的生活頗為封閉,二○二○年疫情爆發時對我影響並不大,那時網路流傳一個迷因,畫面是一個人哭喪著臉表示瘟疫來了,自己的生活怎麼都沒有任何改變,看來諷刺又悲涼。但在這幢透天厝裡,還是能感受隱隱約約的不安,突發而來的肺炎,有些臨時工被公司解雇了,之後也不好找工作,住樓下的一對小情侶,男孩開始跑UberEats,臉上表情總顯無奈。還有一個中年女子,在屋裡經常與人爭執,誰腳步重了,說話聲大了,在房裡抽菸了,她會馬上反應給房東請求處理。幾次凌晨,她直接大力敲打某間能聽見說話聲的套房房門,要他們安靜點。幾次衝突,最後連警察都叫來了,說要控告對方。
女房客因為健康因素,尋職並不順利,大多時間都待在房裡,直到沒有錢付房租,仍指著合約上哪一條表示自己有居住的權利,不願離開;房東只想息事寧人,希望她的家人帶她回去,但家人對她也是沒轍,半放棄地不知怎麼辦。這女房客雖總是盛氣凌人,面對現實狀況,還是有清醒時刻,那時新冠肺炎急速發生死亡案例,全世界一片哀號,死亡人數直線上升,台灣也開始有確診死亡數字,整座島瀰漫著恐慌,房東看到房客總不忘叮嚀要戴口罩常洗手,說這事攸關生命,女房客面對這提醒只是冷冷反應,這病帶走了那麼多人,怎麼不把我帶走。
女房客確定搬走前幾天,房東來訊要我幫忙,希望可以到現場錄影,表示一切合情合法。本來答應了,後來想想還是回絕。畢竟我也只是個房客。
這屋人來來去去,但有些什麼沉重的,卻怎麼動也動不了。還好附近就是高速公路,幾分鐘就能觀賞流動的車潮。我特別喜歡居高臨下,望著高速行駛的汽車向人而來又呼嘯而去,似乎什麼都可以不顧地拋下。周五晚上,高速公路會塞成一座停車場,綿延的車燈一個挨著一個,那景色通常比星空更迷人。
沿著這條連接高速公路兩邊的道路直直行駛,十分鐘內可以抵達台鐵新莊車站,一個右轉,景色馬上不同。第一次到這裡,是剛到新竹沒多久的夏日,完全不同新竹老城的古味,馬路是寬敞的人行道,行道樹筆直蔥鬱,陽光在樹葉上閃著,兩旁新建大樓比鄰,一樓是各種高級店面,餐廳咖啡館應有盡有。大樓之間夾著一座公園,緩和了促狹的都市空間。不知道這裡叫什麼,我和同行的朋友自行命名為「新竹加州」,是那天的藍天、陽光,和自我感覺良好的慵懶與洋派。
這個「新竹加州」成為我常訪之地。最喜歡坐在麥當勞的戶外座位,靠著欄杆,看著人行道上穿著制服西裝的上班族,或是掛著識別證的工程師,假日時則是一對又一對的年輕夫妻,抱著小孩推著嬰兒車,往公園走去。整個街道呈現蓬勃活力,到處都在萌芽的都會感。
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這裡叫作關新里,新聞說,是近幾年台灣的首富里,主要住戶是園區的上班族。
新聞還說,這裡沒有低收入戶,居住人口平均年齡三十歲以下。
看著這些新聞,我才意識到,我沒有認識任何一個竹科工程師的朋友,真的,一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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